也談楊翠喜
不久前,我寫了一篇〈談戲劇 說歷史〉,那是由於收到穆欣欣小姐所寄給我穆凡中先生遺著《渾不似舊家園》的讀後感。此外,令我不勝懷念的往事是:我和穆先生當年談得“雞啄唔斷”的一宗掌故“楊翠喜案”,因為我當時抄出豐昌麟先生的一首《楊花詩》,穆先生也對這三首七律,激賞不已,為了念故人,我把《楊花詩》錄下,以供讀者欣賞:
一
送盡鈿車拾翠人,一天餘韻殿芳春。
相逢無賴隨萍水,墜落微憐雜溷茵。
歌館澹煙彈粉黛,帝城寒雪罨香塵。
謝孃休負閒才思,台閣凄迷飛燕春。
二
攪碎離愁不可賒,綠楊一桁記蘇家。
玉顏未萎胭脂土,青史頻書掌故家。
杜曲日遲驕寶馬,章台風急返香車。
王孫直覺春魂斷,海怨雲愁有暗嗟。
三
宣武城南尺五天,飛花三月憶年年。
風吹池水誰相問,霧隔珠簾蝶尚顛。
遷客春歸愁楚雨,宰官衣解剩湘綿。
翠樓一角楊枝外,曾許崑崙幾度眠。
豐昌麟是當時頗具名氣的詩人,曾有“小玉溪生(李商隱)”之譽,他這三首詩,楚雨含情,寓意隱約,曾經傳誦一時。我的老師林殷浦先生在教授我們寫七律時,曾舉這三詩為教材,故而我到垂老之年。仍能寫出,也成為我與穆老雞啄唔斷的資料。
據說:楊翠喜是河北通州人,小名“二妞子”,本身姓陳,因為家貧,在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年齡,便賣給姓楊的人家,楊家又把她帶到天津。從前,一個唱戲人家,常常買養幾個窮戶孩子,教她們唱戲,成名後便成了他家的搖錢樹。而楊翠喜居然黃毛丫頭十八變,隨着年齡漸長,不再淌眼淚抹鼻涕,變得豐容盛鬋,花嬌玉溫,很快便熬出頭來,而且擅演風騷淫冶的戲。除了擅演《翠屏山》,還在《挑簾裁衣》,《獅子樓》等戲中把潘金蓮演活了,天生麗質難自棄,顛倒了不少顧曲周郎。
在天津,戲台下對她捧得最出氣力者二人,一富一貴,一個是王子隆,一個是段芝貴。
食鹽官賣是清代傳統,食鹽原是賤物,到了專售人的手中,便價位日高,王字益孫,既掌握一方食鹽之權,其富可知。他歡喜楊翠喜,便想娶她回家,楊的假母便曉得“吊起嚟賣”,“攤凍先食”,推推搪搪,若即若離,把王某引得垂涎三尺。
一貴是段芝貴,段是安徵合肥人,投靠袁世凱,出身是道員,文既不能文,武又不能武。不過,手段圓滑,袁用他以應付來往官僚,此人也是纏繞在楊翠喜裙下的蛺蝶之一。其時,他不但是袁手下紅人,而且還巴結到慶親王奕劻,拜奕劻之子載振貝子為乾爺,其厚顏無恥之名,早已遍傳朝野。
清西太后派徐世昌和載振勘察邊務,擬將東北設成三省,回京時路經天津,袁派後段芝貴招待二人,徐早已不屑段之為人,對段的殷勤獻媚,不屑一顧,但載振對這乾兒子則沆瀣一氣,袁挽留載振在津門盤桓,載振在看楊翠喜演戲時,大為傾倒。段花了十萬銀子,替楊贖身,獻給載振,隨載振回京。載振向奕劻進言,便發表段芝貴為黑龍江巡撫。清代任官,講究資歷,以一介道員而陞為巡撫,朝野嘩然,御史張珍午與趙啟霖,分別參了一摺,西太后見摺大怒,對奕劻厲聲斥責,奕劻也慌了手腳,問計於袁世凱,袁夤夜把楊以車載出北京,到了天津送給王子新隆,王不費一文得一美婦,吞了死貓,向被派來查辦此案的幾個大臣,自承是自己娶楊為妾,現仍在堂。查辦大臣便向太后覆命:“事出誤會,查無實據。”不了了之。
嫁入鹽商王子隆府中的楊翠喜,過了好幾年的富家少奶生活,直至辛亥革命的炮聲震塌了大清皇朝,載振的貝子做不成,王子隆的食鹽專賣權也讓給了新貴,樹倒猢猻散。傳聞楊翠喜悄然下堂,原想重披戲衣,可是,據說:她在王府,養尊處優,人變得胖了,很少吊嗓,嗓子非復昔年柔美,加以戲台新人輩出,一個年老色衰的中婦,已非年輕貌美的新秀敵手,只好黯然失色,退出舞台,以後的日子如何度過,已非我所能知了。
李烈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