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掀開窗簾,江面遼闊。江水像一條白色的銀鏈,自西向東拋過去,江面閃爍着一些漂浮不定的銀光,恍惚地,歡快地,野蠻地滾動,又彷彿裹挾了各種複雜的情愫,急着奔向大海。林飈旋即又把窗簾合上。
飈哥,吃早餐了嗎?要不,給你做一份熱乾麵?
曉慧熱情地從浴室走出來,身上裹着浴巾,長髮濕漉漉的,殷勤地問道。林飈微微點頭,哼了一聲:好吧,謝謝。
望着曉慧穿衣服的背影,林飈有點陶醉,那是一道橘黃色的風景,有弧度有肉感,儘管大半截被烏黑的瀑布一樣的秀髮遮蓋。
他們相識有大半年了。從疫情大爆發到全國恢復旅遊自由行,最艱難的那段日子,他們都一起走過。林飈忘不了,他們是在醫院裡認識的。那個冬天,他獨自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咳嗽,發熱,寒顫,感覺整個人是在生命崩潰的邊緣掙扎。這時候,那個叫曉慧的女孩子出現了。她遞給他一杯水,還給他點了一份白粥。
他在江城舉目無親,她說自己也是。他在公司裡做中層幹部,可是病倒了,無人探視。她說自己是學醫科的大學生,畢業了,卻找不到心儀的醫院工作,一個人在社會上闖蕩,找些翻譯的工作解決溫飽,碰巧那段時間生病的人太多,醫院人手不足,她作為志願者,就去幫忙幹活了,好歹自己也是學醫的。
他忘記了當初是怎樣加曉慧微信的,但記得半個月後,他收到曉慧的短信。輪到她病倒了,被扔在急診室,也是孤苦伶仃。不知是一股什麼力量把林飈推到了醫院。說實話,他曾猶豫過,徬徨過,走到門口想打退堂鼓,自己剛痊癒了,怕不怕被再次感染?對方只是普通的朋友,一面之緣而已,值得去嗎?可是,她為什麼要發信息給我呢?給其他人不行嗎?
在醫院門口踱步了一圈,林飈決定還是進去,不過在進入之前,他購買了幾罐八寶粥。他知道,得新冠的人都吃不下飯,喉嚨痛得像刀割似的。
也就這樣,他們慢慢就熟絡了。
此刻,曉慧穿好睡衣,在廚房忙活了一陣子,便端着一碗麵條來到臥室。
飈哥,先拌一拌,把花生醬和辣醬混合在一起,熱乾麵才好吃哩。
你吃了嗎?林飈下意識地望着曉慧,關切地問。
你先吃,我都沒想好該吃什麼呢?對了,辣醬我故意放少一點,知道你們廣東人吃辣不行,一吃就鼻涕眼淚一起滾出來,難看死了。
曉慧瞪大着調皮而又明麗的黑瞳,一邊說一邊幫林飈把熱乾麵拌了再拌,好像在自豪地炫耀着自己的手藝。
下個月,你生日?林飈突然問。
是啊,二十九了。唉,蹉跎人生。
你不去醫院再投投簡歷?說不定能找到工作!
曉慧無奈地說,疫情三年,整個社會都混亂了,經濟倒退了,各地醫院也都受到很大影響,請人的熱度不高。再說,自己丟下醫療專業四五年,忘得差不多了,想重新投入到醫療中去已非常困難。
真是可惜啊!你父母不覺得惋惜嗎?
別管這些了,認識你之後,我的人生豁然開朗,有什麼值得可惜值得哀歎的呢?以後啊,我會自己開公司!我大學時還副修了經濟學,這,你還是頭一回知道吧?
你?林飈詫異了一下,原本在曉慧溫暖大腿上摩挲的手突然鬆開了。
是啊。我現在正在搞一個虛擬貨幣線上項目。先從家裡討了點錢。對了,上次我讓你下載的那個“幣安”軟件,試過嗎?
還沒有,最近對錢不感興趣。林飈有點興味索然,本能地把湊近的身子抽離了一些回去。
“幣安”是虛擬貨幣裡面的翹楚。你怎麼就不嘗試一下。你的人生也太像一潭死水了吧?你需要改變一下。曉慧撒嬌似的把手搭在林飈肩上。整個身軀彷彿要把林飈融化在一起。
過一段日子再說吧。最近公司的事多。有點煩。林飈還是沒答應,他把曉慧當作自己的感情宣洩對象,沒想過太多別的。穿好衣服,他準備上班。
曉慧也不再糾纏,只說了一句,我給你剛買了電動剃鬚刀,放在梳妝櫃的抽屜裡,有空你拿去用吧。瞧你最近,憔悴得很,鬍子都懶得刮,難看死了。
林飈趕緊說了聲“謝謝”,吃了幾口拌麵,便匆匆穿上皮鞋。臨出門之前,他瞟了曉慧一眼。只見女孩正埋在沙發裡,手捧着一本書,入神地閱讀。
那本書,是一部不算很長的長篇小說,《活着》。
曉慧說,她太喜歡了,大學時讀過幾遍,現在有空也會拿來再讀,每次讀完都有新的感受,都有新的人生體會。她還向林飈推薦了這部小說。
林飈心裡在發笑。當然不是嗤笑。一個愛好文學的女孩向別人推介好作品,本身就是一件雅趣。不過,作為大哥哥,林飈其實早就把這本書看完了。難道,曉慧忘記了兩個人之間的年齡差距?
十三歲!
年齡的差距意味着社會閱歷的多寡,但未必意味着感情經歷的貧瘠與豐滿。林飈小學畢業那一年,曉慧才呱呱墜地。也就是那個時候,林飈已閱讀過《紅日》、《紅岩》、《林海雪原》等意識形態濃厚的小說,幾年之後,當他讀完《活着》時,才感到自己快要長大了,才感到社會和歷史的複雜和多重性,遠遠不能從一個維度切入。
但是,不得不說,林飈對曉慧已經深深依戀上了。或許,這是他頭一次對一個異性產生濃厚的興趣。四十二歲的林飈並未結婚,此前,父母也介紹過幾個對象給他。可是,那些人要麼不合眼緣,要麼就是林飈覺得她們太功利,太膚淺。
他要的,是一個懂自己的女人,真正會欣賞自己的女人,真正會關心自己的女人,一個有共同愛好的女人。
曉慧似乎做到了。她喜歡閱讀文學作品,她會指出林飈給公司的文件裡那些行文不妥當,她會在林飈三更半夜加班時發微信,問他吃飯了嗎,記得早點休息,不要太勞累操心等等。她坦言自己以前有過幾任男朋友,但只有林飈,她覺得最有內涵!
曉慧是不是很漂亮?林飈心中有數。她不屬於那種令人驚艷的類型,平實的臉蛋,總算是五官端正,身材適中,雖然談不上風姿綽約,倒也有幾分鄰家女孩的範兒。
其實更讓林飈着迷的,是冥冥中的那種神秘的感覺。他好像重逢了一個人,那個人也是跟他差了十三歲,也是九月出生的。他不能確認,對方現在是不是也是這個模樣,畢竟,已經十八年沒有見面了!但是,有一種血濃於水的思念,讓他把眼前的女孩跟腦海裡的那一位糅合在一起,那就不僅僅是肉慾,不僅僅是愛戀了。
每次和曉慧牽手前行,林飈都有一種大哥哥拉着小妹妹的感覺。
經歷了疫情的洗禮,林飈深深地意識到,收穫愛情固然是美好的,但還有什麼比活着更美好的呢?畢竟在二○一九年底疫情第一次大爆發時,江城死了多少人,至今還是個未知數!
中午時分,林飈處理完公司的事,就一個人打的去了江漢路。八月的江城,炎熱萬分,就是在有空調的室內,看着窗外的驕陽也心虛。長江在這座號稱“九省通衢”的城市中拐個彎,好像也被蒸乾了一半。林飈可不管這些,今天他要見一個人。
就在一個禮拜前,表哥跟他聯繫。阿飈,還記得茵茵嗎?
你是說,小舅的女兒?
對啊!她過幾天要去江城出差。你們有機會可以見一見。說實話,長輩之間的事,不應該影響我們才對。你好久都沒回台城啦,茵茵現在長什麼樣,估計你都不知道了!
說罷,表哥發了一個微信朋友推介給林飈。頭像是一盆紫羅蘭。
很快,他們加了微信。遺憾的是,茵茵的朋友圈設置了權限,林飈不能進入瀏覽,自然也看不到她平時發什麼圖片,對她的近況乃至模樣依舊一無所知。
林飈唯一知道的是,他們今天約好了在“漢口時鐘”咖啡店裡見面。通過微信,他還知道今天茵茵穿了一套粉紅色的裙子,手裡捧着一本書,書名為《活着》。
當他跨進店門的一剎那,心中忽然湧起忐忑的波瀾。很想見一見,又很羞愧地想迴避。
這時,一個穿粉紅色裙子的女孩站了起來,熱情地用粵語喊了一句:表哥!
在這個充斥湖北方言的城市,突然有人冒出一句熟練的粵語,確實令他有一種猛然回到家鄉的感覺。何況,對方手裡就拿着《活着》!
你是茵茵?你怎麼認得我?
你不是跟志容表哥常聯繫的嗎?他把你的相片發給我看了,這麼多年,你還真冇乜變化啊!
慚愧慚愧,頭髮都白了不少,皺紋都出來了。林飈揶揄自己道。
二姑母身體還好嗎?姑爺呢?茵茵關切地問。好像過去的一切都煙消雲散。
還行,他們還行,就是腿腳不太方便,不太常去找你們。林飈心裡清楚,父母也住在台城,跟茵茵一家就一兩公里的距離,可是,兩家老死不相往來了。
偷偷打量着茵茵,但見她又高又瘦,留着精幹的短髮,實在跟十八年前判若兩人。走在街上,完全不能識別,這就是曾經跟自己很親的表妹!記得此前最後一次相“見”,是春節時舅媽帶着她來拜年,那時她十一歲,留着長長的雙辮,像卡通裡的“美少女戰士”。林飈記得,當時他只是望一望她們的背影,便退回房間了。不見面,是因為小舅子的事。他在生舅父的氣。
茵茵出生的時候,家裡沒有保母,舅媽也沒護理經驗,結果臍氙發炎了,一小段腸子居然凸了出來!當夜,林飈的父親二話不說,帶着公司的司機,用小貨車載着母女倆飛奔到二十公里開外的市中心醫院。及時的手術讓茵茵在鬼門關前躲過一劫。
其後,母親對這個小姪女也頗為關愛。畢竟,她是林飈外公這一家族裡最小的成員。茵茵自幼便常來林飈家。小縣城,方圓幾十公里,步行串門本就不難。不知道為什麼,兩個相差了十三歲的表兄妹也會玩得不亦樂乎。每次,茵茵一跨進門便撲向林飈,像小狗撲向自己的主人一樣,用腦袋親暱地在表哥身上蹭來蹭去。她還會拿着鉛筆在林飈房間的衣櫃上畫來畫去,也會盯着窗外流淌的河流發呆,流露出同齡人罕見的憂傷。
還記得有一次,你在我家玩,突然哭鬧着要找媽媽。我便帶着你去找你媽。一路上,你走得慢,我不停地催你,可你光顧着看那些單車。我就一把抱起你,一溜煙地走到商店,把你交到舅媽手上。
那時我多大了?
兩歲。
哈!兩歲,我怎麼能記起這些?我又不是神童。
林飈給自己點了一杯卡布奇諾,茵茵給自己點了一杯茉莉花茶。兩個人一邊欣賞着窗外緩緩而流的江水,一邊追憶着快樂的陳年趣事,不時發出笑聲。大聲的粵語讓店子裡的客人們不時投來迷惑的目光。這些年,林飈難得這樣歡快過,哪怕是跟曉慧在一起,也不曾這樣開懷大笑。
小舅最近還好嗎?林飈突然轉換話題,儘管他意識到有些事情是迴避不了的。
茵茵把手中的茉莉花茶緩緩放下,視線從江水轉移到林飈臉上,繼而低下頭,眼睛慢慢紅起來,濕潤的淚光隨即湧出。
爸爸半年前去世了……
林飈並不感到過分的驚訝,畢竟,志容表哥之前透露過,小舅前些年中風了,長期臥病在床。只是,沒想到這麼快,他還不到六十歲。
十八年前,因為在江城讀完大學,林飈在當地找到了工作,父母便決定給他在江城安置物業,畢竟有了房子,才有談婚論嫁的本錢。但是,家中拮据,於是父母便向當保險經理的小舅借錢,十萬元。
奇怪的是,逢年過節總是第一個來拜年,“二姐”叫得親暱的小舅,居然一毛不拔。到後來,林飈母親幾乎用央求的語氣才獲得他吝嗇的允諾,不過每個月都要還利息!
氣憤之下,林飈母親拂袖而去,錢也不借了。由於沒湊夠現金,他們在江城置業的計劃只好擱淺。林飈租房子度日,死命打拼。一家人對小舅充滿怨氣。春節時,林飈回鄉探望父母,他拒絕回台城找工作,發誓不混出個人樣就絕不回來!臨走時,他特意在小舅樓下,挑釁地破口大罵:陳維武!有種的,你就等我,下次我帶一百萬回來!
往事歷歷在目,越想,林飈就越覺得羞愧。雖然兩家人從此不再來往,但他後來還是得知,小舅是為了湊錢給女兒將來出國讀書。也許,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
快到下午了,茵茵提出道別。
我下次回台城,想見見舅媽,可以嗎?林飈試探着問,他覺得這十八年來的風雨足以洗滌一切的誤會與仇恨。一個晚輩卑微的請求,不應該被拒絕。
茵茵再次把視線投向江水,這一刻,江水彷彿停滯了,連上面的船隻、長江大橋上的汽車,彷彿都原地踏步,它們被一種巨大的哀傷和痛苦黏住了似的!
欲言又止,茵茵抿了一口花茶,淡淡地說出一句,還是不必了,我媽年紀也大了,身體不太好,她不想受到刺激。
天空忽地陰沉下來,剛才燦爛的陽光被銷蝕得無影無蹤,只有殘留的一絲光澤在江水上留下可憐的、醜陋的影子。林飈記得,當年舅媽和茵茵來拜年時,他拒絕見面,還衝着兩人的背影吼:滾吧!你們!
那一年,林飈二十四歲。這樣的髒話,實在不應該出自他的口,也許這說明他是多麼的晚熟,多麼的未經世故。有時候,心靈的傷害可以給人留下一輩子的傷痕,就是因為這傷痕不是在肉體上。
臨別時,兩人交換了一些近況。茵茵說,自己畢業後成了律師,沒有談戀愛,沒找到合適的人。林飈則坦言,自己也沒有結婚,但最近嘗試在談戀愛,對方是茵茵的同齡人。
晚上回到寓所,林飈沒有跟曉慧談起今天的所見所聞。曉慧一如既往地做好飯菜,等他入局,還泡好了信陽毛尖。
想好了嗎?下載了幣安軟件了嗎?你這是第幾次拒絕我了?曉慧把秀髮披撒在林飈脖子上,雙手摟着他。桌上的《活着》已經翻到了最後一頁。
林飈推開情人。他猛地發現自己清醒了很多。當自己的請求被一個小自己十三歲的表妹拒絕時,他明白,生命中的許多幻想之所以讓人覺得美好,僅僅是因為這是幻想而已,越是動人越是虛幻,便越容易像泡沫一樣被吹破。當你自己是一個有重大缺陷的人時,你陷入的泡沫也就越多!一個人,活着,體面而不齷齪地活着,多好,那麼多絢爛的夢幻,能照亮你前行的路?
望着窗外汩汩而動的江水,林飈再次想起茵茵小時候在他家遠眺河水,凝視的深情,這確實不是一個兩歲兒童應有的表情。
在心如死灰,心冷如鐵的一瞬間,林飈撕碎了所有夢幻。
一個不停引誘自己玩虛擬貨幣的女人,一個用各種關懷備至引誘自己入局的女人,下一步,會幹什麼?林飈猜透了。何況,在和表妹臨別時,當律師的茵茵提醒他,虛擬愛情虛擬貨幣,要小心!
一周後,曉慧消失了。她留給林飈的最後一條微信短信只有兩個字:厲害。
當林飈用一個問號回覆她時,發現自己已被對方拉黑。
林 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