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海開始之處
暑假第一站,去了葡萄牙,這個對我來說遙遠又親近的地方。遙遠是因為它在歐陸最西,飛機足足飛了十六個小時才到達;親近,除了因為澳門的緣故,還有因為這是一個詩的國度,詩人受到很大程度的尊敬。
一個城市的性格,最深刻的體現者,當然還是它的詩人。古代那個開邊拓土大航海時代的葡萄牙,它的代表者之一便是賈梅士(Luís Camões)——標準譯法是卡蒙斯。他在葡萄牙的各個殖民地漂流,在澳門找到了他的情人和(傳說中在白鴿洞)寫出史詩《盧吉塔尼亞人之歌》,因此在里斯本和澳門都有紀念他的廣場——甚至氹仔都有一個“嘉妹前地”,據說也與他有關,雌雄莫辨——不知為何,這嘉妹讓我想起粵語小說家林棹的《潮汐圖》裡那隻憂傷的巨蛙。
但賈梅士和他的傳奇變成了帝國輝煌的過去,我們也僅止於到歐陸的最西邊端點羅卡角(Cabo da Roca),想要看一眼他的題詩:“陸止於此,海起於斯。”我們下午從辛特拉古皇宮出發,向着太陽落山的方向一直驅車,終於趕及在燈塔前迎上夕照中的大西洋——像一片廣闊被錘打成書頁的金箔,波光粼粼就像賈梅士的詩篇。
什麼樣的照相機才能容納下如此這般的遼遠?這是另一個詩人:中國的海子吟詠過的“遠方的遠,比遠方更遠”——這時你會感覺到詩的有力和攝影術的局限。我把富士中畫幅相機換上等效21mm的超廣角鏡頭,試圖同時收納近鄰和遠方:落寞荒涼的燈塔前地、簇擁的野花與亂岩、碧落千仞的峭壁、舒捲開闔的大海,以及風起雲湧。但是,還不夠。
大西洋的風來得比太平洋還要劇烈,迅速就傾斜了我的構圖。突然想起,這部富士相機是可以選擇65:24的電影寬銀幕格式,也就是俗稱的X-PAN格式,看似犧牲了上下兩端的畫面,卻營造出像左右無限的擴展。再加上120相機因為轉接135鏡頭所難以避免的暗角,眼前的時空被開拓出一個蟲洞通道,時間的元素似乎也收納其中。
穿過這個隧道,我觸摸到極西紀念碑上的銘文“Onde a terra acaba e o mar começa(陸止於此,海起於斯)”,賈梅士的世界也不遙遠了,彷彿遠航冒險家的千帆在烈風中躍躍欲試。身邊的葡萄牙少年、中國少女、美國大媽們也躍躍欲試,我的相機被風催迫,幾乎留不下這些幻影。
一個星期後,我才在另一個地方品嘗到一樣切割皮膚的海風的滋味。那是一家小酒館裡的Fado演出,唱歌的少婦有着苦艾酒的嗓子、橄欖的膚色,我拍攝下她候場時的憂鬱,那就是大海開始的地方。
圖/文: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