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無寫的那一篇備忘錄
我們來接着談卡爾維諾的最後一本書《未來文學千年備忘錄》。這是他為諾頓講座所寫的講演稿,但是書未寫完,講座未啟動,卡爾維諾因腦溢血猝逝,年僅六十一歲。這部未完之書,開啟了新文學及批評的元宇宙。
對於我們這些新作家,這個元宇宙不容易。在第四講“易見”這裏,卡爾維諾說我們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條路是很多人都會走的,“我們可以回收利用已經用過的形象,在新語境中改變其意義。後現代主義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傾向,諷喻地使用大衆傳播媒介中的庫存形象,或者把對於文學傳統中繼承下來的奇異因素的趣味注入強調其疏離化的敘事技巧之中。”
但第二點很難,“我們可以把石版擦拭乾淨,白手起家。撒姆爾 · 貝克特通過把視覺因素和語言因素降低到最低限度的辦法取得了最為超凡絕倫的成果,好像是身處世界終結之後的另一個世界。”貝克特除了劇作《等待戈多》還寫了很多短篇小說,許多場景就發生在一個一無所有的世界。這個世界好像已經被毀滅了很多次了,上面只有最簡單的元素,只有最簡單的兩個人三個人甚至一個人。這樣來建立起一個小說,即是把視覺元素和語言元素降低到最低限度,取得的最超凡的成果。能這樣寫的小說家很少,用現在流行語來說,可以稱他們為元作家,像元宇宙一樣,它會開創新天地。
這已經鋪墊了最後的一講“連貫”。因為卡爾維諾沒有寫出講稿就去世了,我們看到的書裏面只有“連貫”的存目,但是前面大費筆墨的第五講“繁複”的最後一段,倒是可以用來做解釋什麼叫連貫:
“請設想一下,從我們自身之外構想一部作品會是怎麼樣;這樣的作品會讓我們逃脫個體自我的局限景觀,讓我們不僅僅進入像我們自己一樣的他人的內心,而且還會把語言給予不會說話的生靈,給予棲息在水槽邊緣上的鳥兒,給予春天的樹木和秋天的樹木,給予水泥,給予塑料……這難道不是奧維德在談論形體的延續性時所追求的嗎?難道不是盧克萊修在把他自己和每一種事物的共性同一起來的時候所追求的嗎?”
這裡說的就是連貫。連貫是一種傳遞、一種傳頌,怎樣把我們對文學對世界的一個單向的期望傳遞下到另一個單向期望,最後變成一條像生物鏈一樣、再變成一個網絡一樣,這就是我所幻想的未來的文學——或者說卡爾維諾帶着我們去幻想的未來文學。
只有這樣的文學才能夠對抗,或者說能夠跟AI虛擬所營造出來那個世界平分秋色。在ChatGPT大軍壓境的前夕,我們回頭去看看上世紀最具幻想力的作家之一留給我們的這一個空缺,無異於發現了一個逃生包:我們的元宇宙,其實可以另起爐灶。把那個已經被ChatGPT學習得滾瓜爛熟的舊文學庫存留給它吧,文學憎惡重複。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