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
五月十六日晚,上海崑劇團在澳門演出崑劇全本《牡丹亭》中本,羅晨雪以杜麗娘一角競逐第三十一屆中國戲劇梅花獎,這是中國戲劇梅花獎首次在港澳設立終評分會場。而《牡丹亭》之於澳門的意義,是開啓了四百多年前澳門和戲劇的緣份,源於一五九一年官場失意的湯顯祖自家鄉江西臨川往廣東徐聞赴任前繞道澳門的一次“自由行”。全本《牡丹亭》導演郭小男在澳門媒體見面會上說:“沒有澳門可能就沒有《牡丹亭》。”由此我借郭導的話再引申一下——如果湯顯祖沒有在劇中設欽差苗舜賓這一人物,就沒有嶺南書生柳夢梅到澳門尋找苗老爺,得苗老爺資助盤纏北上趕考。看得出來,貶官的經歷和澳門之行在湯顯祖人生中的份量。苗舜賓這一人物並不重要,在《牡丹亭》裡卻是個關鍵,他除了資助柳夢梅趕考,還在後來擔任了主考官。經過他的面試,柳夢梅中了狀元——和杜麗娘面臨的人生難題都迎刃而解了。中國劇協從十七個梅花獎終評劇目中挑選《牡丹亭》在澳門上演,容納一千四百人座位的劇場,當晚上座率近九成。那時那刻過千觀眾鴉雀無聲,共同為崑曲大雅之美所陶醉。從文化現象中收穫的民眾認同感,能夠在形成文化認同和國家認同上發揮更大的作用。我想,這才是梅花獎在港澳設立終評分會場最大的意義。正應了杜麗娘的一句唱詞:“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回想這二十多年來,我看過不少《牡丹亭》的演出。遠在一九九九年與二〇〇〇年世紀之交之夜,在香港觀看上海崑劇團三本連台三十五齣的《牡丹亭》中本;此後的青春版《牡丹亭》看了不下數次。今年初上海崑劇團以五十五齣呈現的全本《牡丹亭》首演時,一連三晚安坐家中欣賞演出直播,再一次為這最深情、最瑰麗、最浪漫的戲劇作品感動。其實,我並不在意此次是否《牡丹亭》演出史上的首次全本演出、又是否“一字不遺”地演出湯顯祖的原本,作為觀眾,只在意戲好不好看。應該說上崑這次又拿出了一版好看的《牡丹亭》。杜麗娘為愛經歷了人——鬼——人的三重波折,此次在澳門上演的中本就是杜麗娘死後和柳夢梅人鬼戀、到杜麗娘為愛復生這一段故事。我從來偏愛舞台上的鬼戲,如廣東話說的“鬼咁靚”,風趣中包含了一切“有戲”的元素。鬼戲之所以過癮,是因為現實中無法實現的願望在戲裡可以達成;它大可以超越禮教桎梏,自由自在,讓故事更瑰麗奇幻。
《牡丹亭》中本開場是《冥判》一折。幽冥地府中,判官因杜麗娘慕色而亡,欲將其貶到鶯隊裡去,花神代為求情,判官查過姻緣簿,賜予杜麗娘路引,放她出枉死城,隨風飄蕩,尋找柳夢梅。地府的威嚴陰森中透出另一種美,杜麗娘拖着長水袖走魂子步,飄飄蕩蕩;判官勾花臉、穿紅袍、楦臀部,既醜且美中也有媚態,和杜麗娘一身素白形成了鮮明對比,舞台上兩人一剛一柔,一紅一白,周圍是造型奇特的眾小鬼,從動作設計到每一個亮相,皆可入畫、具雕塑之美。湯顯祖在劇中渲染的為花飛驚閃而亡,充滿了想像,無比瑰麗,再加上美得“蕩地驚天”的杜麗娘。而這些,僅僅是做了鬼的杜麗娘繼續尋夢的開端。
中本從《冥判》演至《回生》、《婚走》,其中《幽媾》、《冥誓》是核心場次,《拾畫》、《玩真》是小生的重頭戲。中國戲曲講究悲歡沓見,冷熱相劑,在上述核心重點場次之間,穿插其間的是《繕備》、《旁疑》、《淮警》等,讓戲在濃情處得以釋緩,肝腸寸斷處以戲謔調和。全本《牡丹亭》讓當代觀眾看到中國戲曲的文脈,直觀感受中國戲曲“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特質。
寄住梅花觀的柳夢梅在已荒蕪的花園太湖石下拾得春容圖,被畫上女子深深吸引,將畫拿回去欣賞把玩。他先是將畫中人的身份從觀音到嫦娥猜了個遍,而後確定是人間女子行樂圖;畫上題詩“不在梅邊在柳邊”暗合自己姓名,再細看美人容顏,似曾相識。這看畫的過程就是一折獨角戲,是崑曲小生難度系數極高的戲。演員冷戲熱唱,人物始終在雅與癡之間,表演稍過火這個人物則近乎“色”。此次飾演柳夢梅的胡維露一身清氣,令我想起帶書卷氣的老一輩演員岳美緹。個人認為,將畫懸掛作“壁上觀”的眺望,比“案上觀”更能充分表達柳夢梅對畫中人的仰慕之情。隨着柳夢梅一聲聲的高叫低喚,杜麗娘的鬼魂來到柳夢梅的住處,轉入重要的生旦對手戲《幽媾》。羅晨雪從先前場次飄飄蕩蕩的鬼魂,在此回復到以閨門旦為主的表演。但杜麗娘畢竟還是鬼,在表演上和先前如《遊園》時的杜麗娘不一樣。鬼魂杜麗娘在這場戲裡情感流露是強烈的,她遊走於人和鬼、收和放之間。羅晨雪在動作、眼神等細微處準確拿捏表演分寸,並通過和小生的對手戲,展現出和柳夢梅錯落有致的心理變化,彼此顧盼呼應,直至最後兩情歡愉。《冥誓》是全劇的情感高峰點,在二人最歡愛情稠之時,杜麗娘說出自己是鬼的真相。杜麗娘能否重生,全在柳夢梅,於是才有杜麗娘那“必恨於君九泉之下”拼盡全力的吶喊,至情至性。而柳夢梅和石道姑冒着被砍頭的危險,掘地開棺,表現了一諾千金的信和善。崑曲的特點是無聲不歌,無動不舞,唱腔縱貫連綿,聽來細膩柔緩,實則極具難度。羅晨雪在邊唱邊舞之中神完氣足,舉重若輕,無疑這是經過無數次的技巧訓練所達致的從量到質的變化,使技藝渾然天成地融合到人物的骨子裡。我最喜歡戲曲舞台上從演員到人物那份氣定神閒的從容,他們傳遞出來的是中國氣度、風采和智慧,潛移默化到台下觀戲者身上。無論現實世界多麼不堪,不能亂了做人的分寸,這大抵就是愛看戲和不看戲的人的差別吧。
《牡丹亭》的舞台,是一個帶有江南園林之雅的轉台,用以表現時空流轉和場景變化,帶出戲曲要表現的圓順和諧——舞台上要有一圈一圈的圓勁(俞振飛語)。而男女主的服裝到道具桌椅帔的用色,一水的傳統中國色:粉地、藕荷地、明黃地、淺藍地、豆青地、綠地……看到這些,我想起“顏色療癒”之說。看戲一直是自己用以對抗世俗生活中的焦慮良方,這其中也有戲曲的“顏色療癒”之效。兩個多小時的中本戲結束了,依依不捨的觀眾邊走邊回望舞台。經過一年輕小伙面前,小伙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對我說:“如果能三本戲連演就好了!”我以笑回應,充分理解。是啊,中本演到《回生》,下本戲講的是重新回到人間的杜麗娘要面對的現實困境。湯顯祖借《牡丹亭》澆胸中塊壘,戲裡映照出他對現實社會的態度。死過一回的杜麗娘,做鬼都不怕,但重新為人後卻表現出有所懼,足見現實世界的可怕。湯翁以“情”貫穿始終,抵禦一切所不能抵禦的。
中國戲劇家協會理事 穆欣欣
(圖片來源:上海崑劇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