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野的白夜
當繚繞的海霧出現時,整個海岸上的視野都變得局限起來。只聽得浪花拍打着海岸的聲響,嘩嘩的海浪聲像嬰孩的囈語。在褚野被那縈繞在耳邊的呼喚聲驚醒之前,他脫下身上的外套,擺脫了腳上的束縛,躍進
海裏尋找小島古城的痕跡……
一
祖父說,要想見到湮沒在海底的古城就要和海浪拼搏,和那些經過的船隻打招呼。那座幸運之城已經在海底沉睡了數個世紀,只在月滿時浮出水面一次,而且時間很短。當晨曦的星光不捨地離開大地,駐足觀看古城時,你會感覺一切都停止了,時間也停止了。時間是什麼?祖父說,時間是一個孩子,一個在海灘上嬉戲的孩童。
小野回家啦……
清晨七點,在褚野睜開眼睛之前,他的夢魘是在母親的呼喚聲中結束的。
“我感覺到唇邊鹹鹹的,那是大海的味道。”褚野捂着胸口,臉上的表情有些痛苦,那個老舊的紅木搖椅承載着褚野身體的整個重量,那是這間屋子裏唯一的物件。“最後一天。”褚野站起身,搖椅吱吱地搖曳着,像大海中的一葉扁舟。“你該吃點東西的。我明天陪你去醫院吧。”雙鬢銀白的護工羅娜握着褚野的手,關切地問道。“不要把事情複雜化,羅娜。”褚野向前跨了一步,面向窗外的大海。海風掀起了窗簾的下襬,遮住了褚野的視野。“迷迭香在桌上,我把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羅娜轉身走到了樓梯口的位置。“不要把它裝太滿,太多東西沒有用,你知道的。感謝你三年來的陪伴,羅娜。”褚野說道。羅娜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離開了。
海風還在煩擾着白色的窗簾。風聲漸息的時候,海浪聲也小了很多。空曠的屋子已被收拾妥當,還有一摞詩集整齊地放在靠窗的牆角下,有些封面已經開始泛黃。曼德拉蹲坐在陽台上,尾巴左右擺動着,掃起地上的灰塵,眼睛直直地盯着海面上的帆船,直楞起耳朵來。褚野端起了桌上還氤氳着熱氣的迷迭香,呷了一口,茶葉的清香緩緩滑進唇齒,而後依靠喉結肌肉吞嚥進體內,胃部暖暖的,暫緩了那良久的刺痛。他長舒了一口氣,端起手中的茶杯觀望着遠處的帆船。曼德拉回頭看了一眼主人,又保持了先前的動作,像是在等待着褚野的命令。
褚野在泛黃的詩集中抽出了一疊書信,又把牽引繩繫在了曼德拉的脖子上,走出了門。
出門之前,褚野注意到對面住戶的落地窗內傳出一陣悠揚的鋼琴聲。屋內的光線有些暗淡,尚不能確定有人的存在,只有這琴聲倒是很熟悉,婉轉悠揚,略顯得幾分憂傷悲切,像是在訴說着前日的輝煌,人走茶涼的落寞。褚野想起了少昊扔在東海裏的琴,那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少昊孤獨地懷念着顓頊。東海在唱歌,對面的陌生人送別着褚野。最後的時刻,我和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繫,竟是這個對面的陌生人。他總是用同樣的音樂回應我,他是誰?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呢?是一個像我一樣孤獨的人嗎?或許是個小女孩,還沒有畢業,自娛自樂而已。褚野心想。
出了門的褚野本來是想去尋找那個陌生人的,認識還不如想像,他在心裏這樣默唸道。褚野放開了手中的牽引繩,曼德拉得到了釋放,像一支離弦的箭,沿着海岸線竄了出去,消失在陰沉暗淡的海岸上。海面上吹來的風有些潮濕,褚野嘴巴上鹹鹹的,鼻腔裏有魚腥的味道。岸邊的人寥寥無幾,想是這樣的天氣很少有人出門了。曼德拉不能跟着褚野,它才十歲,還能比褚野多逗留一些時日,在這個世界上。曼德拉需要一個新主人,褚野想到的只有自己的女兒珊薇,或許女兒可以答應他的要求。
一切都來得如此之快。這種猜測的折磨,想要解開謎底的沉醉,像夢魘一樣折磨着褚野。他想這一切都要在冬天來臨之前結束。那些漫步在陽光沙灘上的情侶,春天裏偽善的謊言,如同幽暗的夜空下,海面上帆船的陰影,被劃破長空的閃電擊破。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二
中午十二點,褚野牽着曼德拉跟在一行隊伍的後面。為首的是一位身着潔白婚紗的女子,她捧着一束鮮花,面容姣好,深目高鼻。身後是拉着手風琴和胡琴的樂師,曲調歡快,輕鬆愜意。樂師身後跟着的親屬們各帶有一把座椅。
這時,新娘張開了雙臂,腳下交替着步伐,不時地旋轉着身體,等待着身後的親朋。同時,新郎也從屋內出來迎接,以同樣的身姿和新娘碰面。兩人在親屬的注視下,一前一後地交替着步子,引着眾人來到了空曠的海邊,親朋們圍坐在這對新人周圍,兩位新人熱情地舞蹈着,輕鬆的音樂使人們沉浸在歡快的氣氛裏。
褚野牽着曼德拉來到了羅娜的身邊。“羅娜,我不能這樣帶着曼德拉,請你接受。”褚野請求着羅娜,音樂停止了。“今天是我兒子的婚禮。”羅娜有些不情願。“很抱歉,我不該來破壞這喜慶的日子。但是我不知道怎麼辦?”褚野說。“明天讓我陪你去醫院吧。”羅娜抬頭望着比她高出一個頭的褚野。她注意到褚野臉上的頰鬚又白了不少,像是打了霜。“新娘很漂亮。”褚野望向海邊的新娘,“你知道,我女兒賣掉了海邊的那棟房子,我本來想……”褚野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他把牽引繩遞給了羅娜,轉身離去了。
不久,那歡快的曲調在褚野的身後又重新響起。親朋們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加入了新人的舞蹈中。
褚野再次看到那個黃衣男孩,是在羸弱的心臟病再次發作之後。他走進了顧醫生的診所,雙手顫抖地接過顧醫生遞過來的救心丸,着急地喝了一口水,把藥丸吞了下去。然後緊鎖着眉頭,盯着街道上來往的人群,長舒了一口氣,等待着藥效發揮作用。褚野注意到馬路上有一個步伐怪異的男子,他的左手搖着死去的右手,左腿拖着殘疾的右腿,就像被拆散的家具胡亂地用鉸鏈釘在一起,一高一低,一前一後地向前蠕動着。路過的汽車像見到瘟神一樣避開他,男子沒有理會那些冒着煙的怪物,自顧自地練習着。順着男子前方的位置,褚野看到黃衣男孩和他的同伴,被兩個穿着印有骷髏頭像夾克的男子,引到了一條巷子裏,簡單交流了幾句,就被兩男子拉扯着塞進了一輛破舊的麵包車裏,而後揚長而去。
褚野辭別了顧醫生,點着了發動機,跟了上去。一段時間後,那輛破舊的麵包車駛進了一座廢棄的爛尾樓裏。褚野把車停在了路邊,穿過公路旁堆滿黃土的綠化帶,藏在角落裏觀察遠處的動靜。褚野發現那虛掩着的鐵皮門旁停着一輛大巴車,從裏面陸續走來很多頭髮銀白,穿着講究的老夫妻,相互攙扶着向裏面走去。褚野疾步跟了上去,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混進了那個年齡和他相差無幾的隊伍裏。
直到那個肩披貂絨坎肩的老婦人指點着一排靠牆站立的少年時,褚野才恍然大悟。在穿過一道黑魆魆的過道後,雜亂的地面上散落着玻璃碎屑、廢棄衣物,以及白色的塑料瓶和垃圾袋。在一個大廳模樣的空曠位置,整齊地放着一排排白色的移動座椅,那些被帶進來的老夫妻端坐在上面。
褚野走到了貂絨老婦人的身後,看到黃衣男孩也靠牆站在那排隊伍裏面。老婦人終於尋好了一個模樣周正的少年,隨後便是一陣騷亂。
那個黑衣男孩撿起了地上廢棄的棒球棍,敲碎了窗上的玻璃,男孩們蜂擁而出。褚野趁着混亂,把黃衣男孩護在了自己的身後。之後褚野看到有三名青年把守在門口,褚野在走近他們的同時,從懷裏取出了錢包,把裏面的錢如數抽了出來,放在門口的油桶上,牽着男孩走了出去。那三名青年沒有阻攔。
下午三點,那列吭哧吭哧的火車駛過河流上的高架橋時,橋下有一艘白色的船正好從火車下經過。被船頭破開的水波繞過船身的兩側,而後又在船尾匯集。有一隻周身麻黑的烏鴉,從河邊的樹杈上飛走了,只留下嘎嘎的兩聲。等到褚野在河邊的便利店幫男孩買了麵包後,他發現男孩已經沿着河岸走遠了一段距離。“你還有什麼親人嗎?”褚野氣喘吁吁地趕上了男孩,把手中的麵包塞了給他。
這時,一輛小貨車呼嘯着,揚起了一陣灰塵,兩人的目光被帶了過去。貨車敞開的車廂裏堆滿了白色的移動塑料椅,上面的三個人是在爛尾樓把手門口的青年,褚野和男孩目送着他們從身邊駛過去。“還有表哥。”那輛車過去後,男孩說。“你不能這樣跟着我,我要去旅行了,明天就動身。”褚野說道。男孩沒有回答,低着頭跟在褚野的後面啃起麵包來。
“避難的小鳥真不幸,外面有你想要的幸福,而我卻要忍受着你的折磨,你什麼時候才會成為我的花朵……”男孩用腳尖驅着腳下的石子,唱起歌來,來不及嚥下的麵包屑撒落在手臂上。“你說什麼?你是我的小花朵,重複一遍好嗎?剛才的歌。”褚野蹲踞下身來,扶過男孩的肩膀,欣喜地問他。男孩低着頭沒有回答,眼睛裏閃着淚花,麵包屑散落了一地。
三
“他們又出現在路上,有人整天把守着街道。然後他們衝上了馬路,有孩子在哭泣,而後馬路上就沒有人了。”男孩抬頭望着褚野,又看了看柵欄上的黑影,“他們就在上面,我表哥也去過的,有留下過痕跡。那些塑料袋掛在上面,一個接一個的袋子,如果你不懂,那你就完了,雪會把你埋進去。因為我不知道,我要過去。表哥對我說,快跑,我拿起一塊石頭擲了過去。”男孩彎下腰,支起右腿,做出了投擲的動作。“表哥衝上去撿起了石頭,也擲了過去。”他又一次做出了拋擲的動作。“我很害怕,也很冷,我們就這樣一直跑下去,直到看見遠處的光。”男孩抬頭看着褚野,眼睛裏噙着淚水。褚野撫着男孩的肩膀,用力地拍了拍。
一個小時後,褚野看到紓宥站在甲板上跳着舞。海風鼓脹起她的綢裙,吹散了她的頭髮。甲板上發出踢踢踏踏的有節奏的聲響,紓宥拍着手,腳上的紅色低跟鞋隨着節拍交換着舞步。蔚藍色的海面波光鱗然,一隻銀色背鰭的海豚圍繞在船隻的周圍,時而下潛,時而躍出海面。紓宥對褚野說,你該換一下衣服了,這是值得慶祝的時刻。
有海風吹在褚野的臉上,暖暖的,很舒服。他看到母親坐在船尾,腦袋垂在肩膀上,滿頭銀髮整齊地攏至腦後,捲成了一個高高的髮髻。褚野繞到了母親的身後,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媽媽,我擔心陽光會使你不舒服。”褚野俯下身子在母親的耳邊說道。母親的臉看起來有些憔悴,皺紋爬滿了額頭,手上的皮膚也變得鬆弛。母親說,我這幾天夢見了你父親,每晚都是。我真想念他,他走得太早了,而你還在旅行中。褚野蹲下身來,“我的詩集已經出版了,母親。”褚野握着母親的手,欣喜地說。母親說,你從來不和他親近,你總是和他有矛盾。他其實深受其苦。
褚野在船隻靠岸後,奮力地爬到了那座海岸邊的礁石上。有幾處白色的岩石裸露出來,海風在耳邊呼呼作響,熟悉的海鷗聲自遠處傳來。在最高處的一塊岩石上,褚野找到了刻在上面的一句話:褚野,於三十八年夏。他用手擦去上面沉積的灰塵,雙膝跪倒在地,皺起了眉頭,仰面看着天空,耀眼的陽光使他閉上了眼睛,分不清楚過去和現在。而後他站起身來,看到了遠處的海面上有一艘帆船駛過。褚野掏出了口袋裏的手帕,奮力地揮舞着,呼喊着,只有幾隻海鷗叫着回應他。
褚野感覺到胸口難以忍受的刺痛。他終於醒了過來,卻發現自己坐在海岸邊的台階上,一隻腳已經踏入了海水中,連同着濕漉漉的褲管。身邊的黃衣男孩不見了蹤影,有一個失足溺水的兒童被海岸邊的人救了上來,簇擁着,湧進了旁邊的救護站。
“你好,褚先生。”顧醫生出現在褚野的身後,對他打招呼。
“你好呀,顧醫生。不好意思,我剛走神了。”褚野說。
“事實上,我很擔心你的身體狀況。”顧醫生關切地說。
“惡化得很快是嗎?身體不聽使喚了,開始在鏡子前顫抖,直到變成一個影子。我明天就去醫院,你說過當痛苦加劇時……”褚野像是接受了現實。
“我不知道該怎樣說,你知道我的身份,我的位置也不容易。”顧醫生說,“我對你很有敬意,我們的後代將在你的書和詩集裏成長。”
四
褚野帶領着一群少年走進殯儀館之前,在那棟廢舊的工廠裏找到了男孩。
褚野在他斷斷續續的啜泣聲中得知,男孩的表哥遭遇了車禍。那群少年聚集在那棟工廠裏,等待着男孩把表哥的遺物帶回來。他們每個人都捧着一支蠟燭,圍攏在男孩的身邊。人群中的那團火焰慢慢燃燒起來,一縷青煙從人群裏升騰出來,瀰漫在低矮的廠房裏。褚野在那群少年的身後,注視着他們離別的儀式。
“很遺憾,你今晚不能與我們同在。我很害怕,大海是如此之大。你在等待什麼?你要去往何方?我們該去往何方?山川,河流,飢餓,痛苦,從未阻止我們的道路,我看到了無窮盡的大海。夜裏,我看到媽媽含着眼淚站在門口,晚飯的時間到了,大雪覆蓋了整個山頂。但願你能再次和我們交談,關於所有的港口及寬廣的世界。”男孩泣不成聲,昏黃的火光映襯在他掛滿淚痕的臉上,“你說話呀,你說過我們還要去大海上尋找古城的。”空曠的廠房裏迴響着他的哀嚎,那些少年放下手中的蠟燭,向他簇擁過來,摸着他的手,試圖安慰他。
褚野從工廠出來後,六神無主地穿過了幾條街道,直到嗅到那恐懼的消毒水的味道。空蕩蕩的大廳裏死一般的寂靜,一名穿着白色醫護裝的護工推着一輛輪椅從褚野的身旁走過。褚野看到那個枯坐在輪椅上的老人,稀稀落落的頭髮所剩無幾,臉色灰白,那雙渾濁的眼睛,在空洞洞的眼眶裏不再轉動。有寺院的鐘聲從遠處傳進走廊裏。這時,走廊裏只剩下了褚野的腳步聲。
“媽媽,我很抱歉,這麼長時間沒有來看望你。我總是有理由耽擱。”褚野坐在母親的對面,母親坐在病床上癡癡地看着褚野的肩膀,或許什麼也沒有看,只是毫無表情地眨着眼。她的臉色有些慘白,眼窩深陷,頭髮已然花白,少許的灰色夾雜在裏面。“我要走了,我是來向你告別的。”褚野握着母親的手。
遺憾的是,母親並沒有任何的回應。她像是想到了什麼,遲緩地挪動了身體,擺開了褚野的雙手,緩緩地走向了窗邊,掀開了窗簾。“小野,回來啦……該吃飯了。”母親反覆叫着褚野的乳名,沒有停止的跡象。“媽媽,我在這裏呀。”褚野焦急地答道。
褚野關於母親最後的記憶,停留在了那個光線幽暗的病房裏。母親始終沒有和他說上一句話。她自言自語地重複着同樣的幾句話,直到癱倒在地,不省人事。
“我把它們放在哪裏啦?為什麼找不到它們了。我的嫁妝和那些銀質的飾品。”褚野扶起母親單薄的身體,他的眼睛被潔白的床單晃得有些混亂。他褪去了母親的拖鞋,看着她一起一伏的胸腔,慢慢停止了顫動。
身後的臨終醫院已經在傍晚的夜色中模糊了痕跡,昏黃的路燈下,只能看到一個黑魆魆的影子,長方形的模糊形狀。想是有霧氣瀰漫的緣故,一切都是朦朧的狀態,讓人分不清楚現實。褚野裹緊了身上的外套,才發現有雨水滴落下來,啪嗒啪嗒地墜落在道旁的綠化帶裏。有三名穿着黃色雨衣的男子,騎着單車從褚野的身旁駛過,輾過的地面引起了串串的水珠。
“我想和你道別。”男孩從褚野的身後繞到了他的跟前,抬起頭來對他說。
“你今晚就要走了嗎?深夜出發?你也要離開我?”褚野的情緒有些激動。他看到男孩的身體在發抖,嘴唇青紫,牙齒上下打顫。
“我……”男孩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抬頭看着褚野。
“你讓我聽到了,你今晚要走,不是嗎?為什麼要和我告別?”褚野有些怪罪於他。
“你也是,你沒有任何人了。”
褚野蹲踞下來,雙手搭在男孩的肩膀上,與他平視。
“不久的將來,你也會有一次偉大的旅程,所有的港口以及全世界。”褚野感覺到眼睛有些濕潤,心口不是疾病的那種痛。
“再見。”男孩說完,便離開了褚野。
“留下來陪陪我。”褚野幾乎是帶着哭腔,搓着雙手,口中吐出煙草般的霧氣。“離港口的船離開還有兩個小時,我只有這一個晚上。留下來陪陪我。”
男孩回過頭,幾乎是在褚野喊出請求的那一刻。他驚詫地看着褚野,用手臂揩了一把臉上的眼淚。
“我害怕。”男孩低着頭,走到褚野的跟前,激動地說。
“我也害怕。”兩人擁抱在一起,互相安慰着取暖。
五
晚上八點,那輛有着藍色車身,奇長無比的公交車出現在兩人面前時,很像一艘行走在陸地上的輪船。“想要坐船嗎?”褚野問。男孩點了點頭。空蕩蕩的車廂裏一開始並沒有多少乘客,男孩跪在座位上,雙手扒着車窗。車外的路燈三五米三五米地往後退,一座高塔上聳立着一個球狀的建築,逆時針滾動着。不一會兒,上面就播放出天堂電影院的巨幅廣告,有孩子的笑臉和安詳的老人出現在上面。褚野看到站台邊跑過來一位肩扛國旗的青年,興致高昂地衝上了公交車。“少了五毛。”售票員提醒青年,但卻始終沒有抬頭,而是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右手的大拇指,嘩嘩地數着鈔票。有一對情侶也在車到站的同時,走了上來。
“我可以養你,不用你整天去寫什麼小說,那都是沒有前途的。”脖頸間纏着白色圍巾的男人對着剛上車的女人喋喋不休。女人手裏捧着一束百合花。“我說的話你有沒有聽到?”男人繼續追問。女人起身逃離了他,甩了他一臉頭髮,把花摜在了車廂的過道上,氣衝衝地走向了後車廂,意欲下車。
褚野看了看坐在身邊的男孩,頷首笑了笑。男孩也同樣回應了他。
“跳舞嗎?”紓宥身着白色的綢裙等待着褚野,臉上堆滿了愛意。褚野迎了上去,握着她的雙手,一同走向海灘。
“紓宥,我不要去醫院,我要計劃明天的旅行。”褚野攬着紓宥的腰,額頭抵在她的肩膀上。紓宥的手摩挲着他的頭髮,親昵地安撫着褚野。“陌生人總是用同樣的音樂回應我,向我說同樣的話。如果有一天,我問你,明天還會有多久?你會怎樣回答我?”褚野抬起頭來,深情地望着紓宥。
“或許永遠,或許就只有一天。”紓宥說。她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彷彿透明般存在,褚野再也感受不到她肩膀上的溫度,直至消失。
褚野走向了大海,雙腿已經感受不到海水的冰涼,只覺得腳下溫軟如棉。隨後,他伸直揚起的雙臂,躍進了海裏。在入水的那一刻,褚野聽到了母親的呼喚:小野,回家啦……
張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