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掉的天使
世上尚有很多地方,仍有“一試定生死”的機制。那次考試的成績,是評估學生優劣的唯一標準,更是決定人生走向的最關鍵因素,包括升學機會、求職前景、社經地位,甚至影響整個家族的命運。
基本上第一學府的全部學生,都能考入心儀大學。他們每天操試卷十小時以上,解題能力極高,是被嚴格訓練出來的考試機器。
五月底的一個黃昏,沈詩躺在操場上,林安然看着她扭曲的臉。她的臉,因落地瞬間與水泥地的猛烈撞擊力,使五官在震動中產生錯位。那張往日被形容為淡漠的臉,將永遠以詭異的形象,留在大家的記憶中。
蒼白的屍體和暗紅的血液之間,鋪滿了測驗卷和練習冊。林安然微微閉上眼睛,在眾人轉頭嘔吐、驚慌和麻木中,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從容地享受着這突如其來的血腥味,然後轉身,躺在同一個操場的地面上。她覺得自己的臉也有些扭曲。
作為這間學校第八個抱着一堆測驗卷和練習冊跳樓的高三學生,沈詩的成績並不算好,但她離世時的表情卻算最美的。
林安然很佩服那種能夠放棄一切,在最後一刻仍能保持平靜的人。前面七個在學校跳樓的學生都狀甚恐怖,臉上泛滿絕望與悲傷。
距離考試還有一個星期,林安然已經失去了年級第二、第三名。所有與大考有關的教職員和社工,都十分關注林安然的心理狀態。沈詩是她的青梅竹馬。
林安然甚至能感受到第五名的鄭准,期待她崩潰的火熱目光。他們的目標是同一所學院的同一個科系。然而,黃昏時分,鄭准吃完麵包回督課班,他只看到林安然留下的蘋果核,而不是從天台跳下來的屍體。
鄭准一直認為,林安然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人。所有測驗卷和練習冊都難以消耗她的時間,他甚至看到她在中文課裡,拿着歷史課本當小說讀。鄭准留意到,她從一個月前就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用刀子刻蘋果,然後在督課班之前的黃昏時分,獨自倚在欄杆悠閑地吃蘋果。
一個無聊到這種程度的高三學生是不會跳樓的,鄭准意識到這一點後,非常悲傷。林安然彷彿看出了他的傷心事,從後面走過來,把一個蘋果放在他的桌上。
“怎麼了?”鄭准拿着蘋果,抬起頭,不悅地問林安然。林安然只是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鄭准看着蘋果,想了想,好像有一道二十分的數學題擺在他面前,但他根本不知道這道題在問什麼,完全束手無策。當他拿起蘋果看時,突然想起了林安然那高冷的、輕蔑的笑容,便眉頭一皺、惱羞成怒,把蘋果扔進了垃圾桶。
這一夜,鄭准難以入睡,他輾轉反側,直到接近黎明,才恍恍惚惚地睡着。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覺得自己好像睡了幾百年,醒來已經是中午了。他看了看手錶,跳了起來,拿起書包往學校奔跑。
鄭准的家離學校只有三個街口。當他經過第二個街口時,聽到有人在叫他,他不耐煩地轉頭一看,原來是林安然。
林安然快步走過來,略帶遺憾地問:“你還好嗎?病好了嗎?”
鄭准很疑惑,“我什麼時候病了?你沒病吧!”
林安然說:“沒病為什麼不來考試?”
“什麼考試……甚麼時候?有考試嗎?”
林安然的表情非常複雜。她拿出手機,打開日曆,遞給鄭准。手機顯示六月七日。那是大考第一天的時間。
回校複習的同學都很驚訝,平日全勤的年級第五名鄭准竟然沒有來。
林安然站在天台上,欣賞着地上背對着她的鄭准。她把手機調回正確的時間:六月六日,然後微笑地咬着那個刻了天使圖案的蘋果,聽着其他同學哇哇大叫。“又有人跳了!”“鄭准跳了!”
林安然輕嘆,我會記住你們的,那些盲目的、被迫瘋的、壞掉了的天使們。
何 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