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妝如故
多年前在新疆漫遊,放眼望去,曠野上大片大片盛開的紅花。正值採摘的季節,裹着頭巾的婦女在燃燒的土地上忙碌着。這就是晉代的張華在《博物志》中提到的紅花,他說中原的紅花自“張騫得種於西域”,可見它是古代絲綢之路上的收穫。新疆的朋友告訴我紅花不僅是上佳的藥材和織物染料,還是化妝品中的染色劑,譬如用於口紅和胭脂。在新疆,還有一種叫做“奧斯曼”的草本植物,人們用它的汁液來染眉,據說可以讓眉毛烏黑濃密。看到濃眉大眼的維吾爾女子,就會想,小時候母親一定給她用過“奧斯曼”吧?還等不及長大用胭脂口紅,她們就學會用海娜花的汁液染指甲啦。愛美是人之天性,沒有古今之別,用植物汁液來染指甲、塗眉毛在古代已經很流行。宋末元初的《癸辛雜識續集》中有這樣的記載,“鳳仙花紅者用葉搗碎,入明礬少許在內,先洗淨指甲,然後以此敷甲上,用片帛纏定過夜,初染色淡,連染三次,其色若胭脂”。
不過這是民間女子的玩法,意趣可親,卻登不得大雅之堂。大家閨秀們又是怎樣梳妝打扮的呢?好在歷代畫家給我們留下過眾多仕女的梳妝圖。譬如宋代蘇漢臣的《妝靚仕女圖》,畫中女子攬鏡自照,她妝容已然成型,雲鬢整齊,眉目清晰;身旁的侍女應該剛剛伺候過她洗漱更衣梳頭描眉。鏡前,她的疊層妝奩,想必裡面不僅有胭脂水粉這一類化妝品,也有花鈿、首飾等等女子常用的裝飾品。畫中女子面容嫺靜憂傷,妝容清麗素雅,和欄外的點點桃花相映。貴族女子的閒愁多半是容顏如舜華,卻不知悅己者何處。這位女子雖衣飾整潔講究,但並沒有貼花黃、花鈿。正合了“懶起畫峨眉”的散淡落寞。
說起花黃、花鈿,今人最熟悉的莫過於北朝《木蘭詩》中花木蘭替父從軍歸鄉後,“脫我戰時袍,着我舊衣裳。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了。所謂花黃,又稱額黃、約黃等,就是將金色的紙剪成各種圖樣貼在額頭,或者直接在額間塗上黃色。這種妝容源於佛教盛行的南北朝,愛美的女子從金身的佛像上受到啟發,將額頭塗成黃色,漸成風習。唐朝時額黃妝相當盛行,宋朝時亦“有女夭夭稱細娘,珍珠落鬢面塗黃”。至於花鈿,則源於宋武帝劉裕的女兒壽陽公主。傳說她曾在正月臥於含章殿簷下,殿前梅樹的一朵梅花恰巧落在她的前額上染出了五瓣梅花狀,後來宮中紛紛效仿,以梅花剪紙貼於額頭。梅花妝風靡一時,成為民間時尚。宋朝汪藻在《醉花魄》中所寫的“小舟簾隙,佳人半露梅妝額,綠雲低映花如刻”,就是指梅花妝,也稱“壽陽妝”。這梅花瓣就是最早的“花鈿”,後來女子們還用金箔、染色紙、魚鱗等等剪出各種形狀貼於額頭或面上。怎麼樣?是不是覺得今天甚麼“煙熏妝”、“咬唇妝”、“曬傷妝”都只不過是把古人玩剩下的東西再玩一遍罷了。
《妝靚仕女圖》的女子既不貼額黃也沒有秀花鈿,大概也反映出宋代女子的妝容比起唐時已經素淡很多。一代風尚過去了,人們又要去追隨新的潮流和風向。另一個角度而言,從女子的衣飾、妝容上,我們也可以想見當時社會風氣、經濟狀況等情形。有趣的是,北宋傳世的繪畫作品中攬鏡自照的女子大多為站姿,極少有坐凳者。在北宋,有身份人家的女子若坐椅凳攬鏡,會被認為是沒有教養的表現。到了南宋,社會風俗發生了很多變化,人們不再認為大家閨秀坐下來攬鏡有甚麼問題,於是蘇漢臣筆下正是一位端坐梳妝的仕女。她的眉毛好似剛剛用石黛畫過。早在戰國時期,人們就用“黛”,也就是黑色礦物畫眉。到了宋代,人們發明了用煙熏法製作的畫眉墨。
女人真是因為愛美而不斷改造自然、拉動經濟並創造世界啊。想想古代女子的妝奩,再想想今人梳妝檯上那琳琅滿目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誰說它不是人類文明發展史中的一副面容呢?那被紅花覆蓋的土地上,女人們雙手不停、快樂地歌唱着。她們也許永遠不會想到上千年前,富貴閒人的妝檯上有紅花染製的唇脂和胭脂,然而她們的主人是多麼的寂寞啊;真是白白辜負了美麗的容顏呐。
馮 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