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清人書法絕句
陳仁先曾壽
復志欲迴天地心,何曾天地愧於今。
魚龍百歲矜名節,憎命文章慎爾吟。
蘄水陳仁先為同光體名詩人,並世閩縣陳弢庵、義寧陳散原俱工吟咏,仁先雖後出,人稱“三陳”。又與散原及侯官陳石遺有“海內三陳”之目。仁先名曾壽,號蒼虯居士,以舊藏梅道人《蒼虯圖》故也。累世為儒,曾大父沆,嘉慶二十四年狀元,有詩法。仁先光緒二十九年成進士,授刑部主事。明年應經濟特科,列高等。後由學部主事累遷員外郎、郎中。宣統三年擢廣東道監察御史。入民國,自居遺老,寓杭滬,與陳散原、樊樊山、沈乙盦、鄭蘇堪輩時相唱酬。有《蒼虯閣詩集》、《舊月簃詞》。為詩體格屢易,自言喜後山、簡齋,“二陳”而外,留意荊公、東坡;又出入昌黎、東野,“平生不薄晚唐詩”,委婉幽深似冬郎、玉溪。人於其詩各有所見,予謂以石遺持論探驪得珠:“以韓黃之筆力,寫陶杜之心思。”乃蘇堪謂其“哀樂過人,加以刻意”,壯年值國變,故多滄桑易代之感。仁先又工書畫,書學東坡,擅畫花竹小景。此其早歲致夫子大人手劄,夫子,乃梁節庵謂。釋文如下:“夫子大人函丈,敬稟者:午前在方言晤見叔伊,言辭之間,有與曾壽不兩立之勢。曾壽承派方言教習,深懼隕越,今以小故,與叔伊失和,殊覺無味,且恐異日決裂,更有甚於今日之事者,不如避讓為妥。因此謹辭方言教習,必蒙鑒許。此為保全起見,毫無私意,可効力之處尚多也。頃接徐愈齋函,並附呈鑒。曾壽與叔伊往來信札亦附呈,非欲辯曲直,函丈可知此事之始末也。專肅,敬請福安。弟子曾壽謹稟。三月初三日。”按,自張文襄移節湖廣,教育多有興革。光緒十九年聘節庵主兩湖書院講席,於武昌創自強學堂。二十七年,設學務處,處理全省公私學校事宜,實出梁節庵擘畫。明年,節庵真除武昌知府,改自強為方言學堂,仁先時任方言學堂教習,此札當在光緒二十八年三月初三日書,時年二十五。明年春,舉進士矣。函中謂與叔伊失和,叔伊,陳石遺字。石遺亦曾致函節庵,謂“方言(學堂)已鬧乏矣,今姑言如下。頭、二班均攷過,衍已認教頭班,惟頭班中有應列二班者,二班有數名應列頭班者。不更動,於學生有損,於教習無礙也。姑開呈,不行亦聽,必不再言。”二人失和,或涉課程商略。而《石遺室詩話》所記仁先姓氏名句,指不勝屈,且多揄揚。如卷三記載,仁先“詩學自有淵源。初相見於武昌兩湖書院梁節菴山長座上。弱冠璧人,飲酒溫克,喜就余言詩。出其所作,則皆抗希《騷》《選》,唐以下若無足留意者。余不敢深言置可否。但曰:‘君甚似蘇堪年少不作七言詩之時,恐可言者耳。’自是相見不言詩者數年,別去不相見者又數年。”則詩話所記,仁先初學漢魏六朝,石遺顧好宋人,以為無取,致不復談詩。課程之事或有出意氣之爭。光緒三十三年,二陳重見於長安,遊寺賞花,仁先出近作,石遺覽之,頓然改容,謂在昌黎、義山、荊公、山谷,大異昔日宗旨。“古體雄深雅健,今體悱惻纏綿,不禁為之狂喜。”急贈詩云:“昔讀君詩筆嶄然,祇愁寶劍罕成篇。豈知江海頻年別,忽覩雲霞變態妍。興會每從探討出,深蒼也要取材堅。羌無利祿荒寒路,肯與周旋定是賢。”二陳以詩交惡,以詩和好,亦可謂善始善終。石遺又稱其節操,以仁先愛菊,贈句有云:“淵明菊傳神,仁先菊寫真。非吾譽仁先,愛菊逾古人。非惟逾古人,愛菊逾其身。”乃其諫廢帝溥儀,不聽,遂委身侍之於偽滿宮廷,情節雖不同於蘇堪,畢竟有虧大節,而汪辟疆比之司空圖隱居王官谷、元好問著書野史亭,近於不倫。仁先於辛亥後號復志,其意蓋取《易傳》“復,其見天地之心乎”,寧不聞仁先《讀劍南詩》有句:“萬里神州供涕淚,百年歲月易差池”,覽之使人催淚。士人最重出處進退,而仁先為賢者深鑒而不自戒,不得不為之深惜者矣。
陳懷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