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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今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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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12月2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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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今夕

藍玫瑰


    朱顏今夕

    若青春總是狼入虎口,那誰是狼,誰是虎?唯依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但覺得這世界誰都可以一秒成為狼虎。雙兔傍地走,只要能生存下去,可以是雄,亦能為雌。

    二○○八年,南方大城市車水馬龍,浮華喧囂。歷史是河,不變的是地理位置,能變的都成了滄海桑田。

    在重點高中讀高一的唯依,像隻幼鼠似的,用菜市場兩元店買的鴨舌帽牢牢蓋着頭,快步往校外走去。

    在附近養活了無數底層人家庭的商業街的公廁裡,她熟練地脫下校服,換上了奶奶從親戚家淘來的不合身的舊衣服。整整齊齊疊好自己的校服,放進塑膠袋裡,把口子扎好,放進書包裡。

    她騎去上學的單車是爺爺退休那年留給她的,將近二十年的老古董。新生開學騎過來參加軍訓的時候,這部單車讓她從此“成名”。比起那些穿着電視廣告才能看到,而她想都不敢想的昂貴球鞋,她那大腳趾頭快要頂破奶奶給她白布鞋打的補丁了;比起同學們坐的一部部威風十足的四個輪身份象徵,差一個紅白藍,她就是來學校收破爛的……

    她註定成為沒有夥伴朋友的荒島,南方都市的校園,已然是微縮的社會。拼爹拼娘拼爺爺拼一切能彰顯物質和家境實力的,唯獨不講個人的努力,也不會有人想起一個連幼稚園都沒上過的農村女娃,從小保持班級前三名,直到考進這所中心城區的重點高中。

    生命裡每往前跨的小小一步,唯依都覺得是拼盡全力換來的奇跡。入學前的她,怎麼會,怎麼能想到,在這所重點高中,還有很多她的同學,是靠父母的關係和金錢贊助就能和她同坐一個教室的。

    唯依把這部破舊而笨重的單車隨意放在公廁前,也不怕被人偷,但她還是擠出自己從小利用課餘時間,打各種散工積攢的零用錢,買了一把結實的鎖鎖上。“沒有了這部單車,真的要靠走路了……”前路難以想像的艱難,更像是你不拼盡全力,創造一點一點的奇跡去鋪去墊,只能腳下即盡頭,連路都沒有了。

    騎到離學校大概一點五公里的酒吧街,唯依在陰暗髒亂的巷子裡的包子店,買了兩個五毛錢的肉包子。說是肉包子,可是裡面的肉就大拇指那麼點,而且大多是邊邊角角不乾不淨的下料。唯依把單車鎖在一邊,跟長得像包子似的圓圓壯壯的老闆娘要了點能喝的水,大口大口啃了起來。

    這棟城中村如其他零散而建、還沒拆遷的自建樓,樓下用作商舖,樓上租給形形色色來求生逐夢的外地人。

    “樓上的,衣服擰乾點啊!水滴到我店前面啦!再這樣我把你們衣服全部撩下來丟到垃圾桶啦……”包子店老闆娘叉着腰扯着嗓子嚷:“挨千刀的,有的人為了省那一分幾毛的電,有洗衣機不用,一個個靚女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妖裡妖氣,花拳繡腿,擰個衣服都擰不乾……”

    她也不確定有沒有人在屋子裡聽得到,或許嚷一嗓子,是在給自己的生活提提氣。

    唯依邊拎着白色塑膠袋裝着的包子,邊啃邊逡巡,看看哪一家能給自己機會做兼職的。

    之前去過幾家,碰了一鼻子灰,被笑,被罵,被保安趕……就是連門都沒能摸着過。

    她推開了一家叫“幽”的酒吧的大門,隔夜未散的酒精混着黏着的煙草味和人的各種氣息,瀰漫着,讓空氣顯得黏稠刺鼻。夾雜着廉價的空氣清新劑,撲面而來。

    幾個穿着亮眼黃色、印着紅色字店名和留座電話T恤的服務員,在賣力打掃着衛生。

    “你好,請問一下老闆在嗎?”怯生生地向一個染着金色頭髮戴着耳釘的小年輕問道。這裡的服務員有的看起來比自己還小,唯依心想。

    “呦,小孩,你是我們老闆的誰啊?”一個金髮小夥叼着牙籤,上下輕佻地掃視着她。

    “我想找份兼職來做。”

    “老闆不在,招人的事我們秦主管在管。”

    “你可以帶我找他嗎?回頭請你喝飲料。”

    “行,跟我來吧。”

    “還在讀書吧?”

    “是的,高一。得找份兼職賺生活費和學費。”

    “哦!”金髮小夥吐了嘴巴叼着的牙籤,“我叫阿福,以後有什麼事可以找我,我舅是承包這廚房的。李主管在這辦公室,他要是不招,你就說是阿福同村的,關照一下。”

    “謝謝你啊,福哥。”

    結結巴巴,掐着大腿,卻字字有力,“主管……能……能給我一份兼職嗎?”

    唯依強作鎮定下,萬般的焦慮和莫名地恐懼,這根稻草是用來救命的,再沒找到活幹,下個月的住宿費就交不上,她真的要睡大街了。近視眼鏡下驚兔般的小眼睛牢牢盯着對方,乾柴枝似的手指死死摳住肥大白T恤。

    主管李強歪着剃着平頭大腦袋,歪了一下嘴角,眯着他內雙眼皮,似笑非笑。

    “學生是吧?

    “嗯!”

    李強蹙蹙他的鷹鈎鼻子,從煙盒抽出一根煙,漫不經心地點上。拿起他的對講機喊道:“A88房衛生搞快點啊,陳總是貴賓啊,他的朋友今天生日,都給我醒目點。”

    唯依看到他袖子滑下露出來一條大蜈蚣似的刀疤,頓時深深地吸了口氣,心裡更怵了……

    “千八一個月,包夜宵。”

    “啊⁈”

    “怎樣?嫌少啊丫頭?”

    “沒……沒……”

    “謝……謝謝……我做!”唯依的頭點,ede.像啄米的雞似的。

    “放了學就過來吧,活幹得麻利點,活幹完後客人沒來之前可以去化妝間寫作業,那裡的燈亮點。”說罷,他把沒抽兩口的煙摁滅,重新放回了煙盒裡。

    “拿着吧,公司規定服務員都得交錢買,這是之前員工留下的工衣,就不用買了。”

    也是後來阿福告訴她,李主管的刀疤是在他老家,護着被流氓欺負的妹妹留下的,他妹妹年齡和我差不多大。

    同是天涯淪落人,能惺惺相惜的,都是在底層掙扎的人。能心存憐憫的,往往是福薄的。

    唯依吃百家飯,在夾縫中存活,靠的就是一路撿拾,這深埋人世間的絲絲溫暖。她總覺得自己是石頭蹦出來的,不然這性子這意志怎麼跟碳十二似的,再苦再難都沒能讓她丟下過書本。

    人人都在看不到未來的時候沮喪,都在無法驅趕的黑暗裡屈服,都在拼盡全力屢戰屢敗中絕望。

    唯獨她,只要給她一絲的氧氣,一毫的水分,都能發了瘋似的往地底裡扎根。

    “幽”的老闆,大家都叫他“師爺孟”,體型壯碩如牛,走起路來卻是步態笨拙,浮游虛莽。

    唯依覺得他是一塊陳舊的豬油渣,外看油光鋥亮,咬下去一嘴的腥臭。“師爺孟”銅鑼似的大圓臉溝壑橫生,金邊方框眼鏡下,眼袋牛皮燈籠似的,雙眼總是混沌無光,迷霧籠罩。眼白濁黃,眼珠子凡停留的點,必超過一分鐘。天天穿着永恆不變的Polo衫,同樣的款只是換了個顏色;搭着肥大的黑色西褲,繫着大灣區中年男人的門面擔當——大logo金屬扣皮帶。

    “師爺孟”凡走過的地方,員工肯定在背後罵罵咧咧。

    長期要員工墊付向供應商採購的貨款;用低價的水果把爛掉的切掉剩下的做果盤;想盡辦法制定各種奇葩的員工守則,剋扣員工的工資……只有他想不到的,沒有他做不到的。

    唯依覺得他活生生就是水田裡的螞蟥,要是她收不到工錢,那她就從村裡的公廁勺兩桶有機肥,借部三輪車,天天蹲在“師爺孟”的小車前,趁着他左擁右抱,要是不給工錢,立馬就潑。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詩詞是文明的,然而唯依這被文明遺棄的苦孩子,縱然萬般欺她,但要是誰在她求學路上使絆,她就能和你拼命。

    行銷經理小娟姐,身如柳絮,妖嬈魅惑。比起瘦弱乾癟,嚴重營養不良的自己,她簡直是芙蕖之映月。走起路來,曼妙婀娜,猶如青蛇;媚眼若絲,波光流轉,說是勾魂奪魄也不為過。明眸煥彩,卻精明有力,暗藏刀鋒。

    小娟姐的業績是全公司最好的,心情好的時候,會“妹妹,妹妹”喊唯依,親切中,總覺得帶點戲謔和慨然。和奶奶扯着嗓子喊在田裡幹農活的她回家吃飯很不一樣,小娟的聲音像絲絹,柔柔的,能慢慢滑進心頭。

    “讀書好呀……哪像我,生在一個吸血鬼家庭,六個弟弟妹妹等着我養。真是人越窮生越多,人頭淪為牲口使喚咯……”

    唯依利索的手腳幹活比其他的員工都快,她很多時候默默幫其他人幹活,這樸實爽脆的性格為她積下了不少的好人緣。在她躲進化妝間寫作業的時候,總有人替她打掩護。

    小娟姐愛抽紅玫王,猩紅色指甲,白得沒有什麼血色的掌背,爬着大大小小或淡或深的疤痕,唯依靜靜地在她身邊寫作業,兩人也不怎麼說話。只是恰如其分地替小娟姐打下手,端端茶水,整理她用過的化妝品。

    “妹妹,開學了,姐姐給你一個紅包。”小娟姐從深紅色緞面繡着一隻半開屏孔雀的包包裡,拿出一封不薄的利市。香煙在白皙如蔥的兩根細長的手指間輕巧地夾着,豐潤水靈的兩片唇稍稍往裡收,愜意悠閒地吐出了一縷縷同樣妖嬈的煙霧。

    唯依想起奶奶,抽起煙來蒼勁古拙。在墟日趕集的時候,在小攤位上買兩斤切成小方塊的煙紙,再買四斤煙絲。隨意找個石階坐下,用舌頭把煙紙舔濕,包點煙絲,火柴一劃,就和旁邊的鄉里鄉親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家常。

    “奶奶,為什麼我們村裡的女人都抽煙呢?”奶奶摳着她的大黑腳趾頭,眉頭就會不由地皺起,夾着眉心的紅斑,很深地歎着氣。“我們這代建國之前生的女人,實在太苦太苦囉……”

    “姐姐,我不能要。”

    “奶奶從小叫我不要隨便伸手,要是習慣了就收不回來了。”唯依把利市放在小娟姐的包包裡。

    “姐,我記着你的好。”

    唯依覺得小娟姐掙來的錢太重,重到她接不住,也不忍心接。

    記得一次有一個客人喝多了,想佔便宜沒佔到,很用力扇了小娟姐一巴掌,撞到熒幕上,滿面都是血,她眼角含淚,嘴上卻依然笑着。

    行銷經理,重點在行銷。用取悅來經營,用討好來銷售。在謀生前,尊嚴二字比鑽石還稀缺。

    小娟姐有一個男朋友,聽說讀完研究生進了一重點高中任教。她常常對着他倆的合照發呆。照片中,女生巧笑倩兮,男生卻嚴肅木訥,滿臉涼薄。管水吧的泰哥說好久沒見她男朋友來過了。

    “養了隻白眼狼啊,小娟在這喝酒應酬喝到吐血,賣笑受氣,省吃儉用,供那男人讀完大學,讀完研究生,現在人家找了份光鮮的工作,換了身皮就不認人囉……”

    泰哥一邊熟手地挑着半爛的水果切着好的部位,一邊感慨道:“自古情郎多薄情啊……丫頭,還是你心水清啊,抓着書本不撒手,通透地跟這冰桶的冰塊似的。”說罷,眼睛瞟了一眼酒桶,唯依知道,冰塊下,泰哥給她藏了兩個蘋果。

    自從有一次客人走後搞衛生,唯依覺得客人吃剩的水果還好着,不捨得丟,用塑膠袋子小心翼翼地裝着。泰哥看到了,悄悄拿走了塑膠袋子說:“丫頭,這不是你吃的,髒。”以後時不時就給她塞兩個飽滿的蘋果。

    小娟姐的男朋友真的再也沒來過,唯依常常見到她呆呆地抽着煙,整個人跟遊魂似的,也不和別人說話。給她泡的茶熱的變涼了,再加熱等到又涼了,也都沒喝一口。廚房給管理人員做的飯,一動不動放在化妝枱上。

    甚至有一次,唯依看到菜上面擱着根口紅。她小心地叫了好幾聲,“姐……小娟姐……”

    她很久很久才應了聲,“啊?”

    “飯菜涼了,我幫你熱一熱……”唯依小心翼翼地拿開上面的口紅。

    “我不餓,倒你飯盒回學校吃吧。”

    “姐……”

    “幹活去吧。”

    唯依悄悄地把口紅在衣服上擦乾淨,放回她化妝包裡。直到一天深夜,唯依收拾好書包,準備回學校宿舍。

    “下班啦!姐姐請大家請吃宵夜去!”

    小娟姐狀態異常地好,紫粉色及踝長裙燙燙貼貼,包裹着聘婷的美體,棗紅色尖頭細跟皮鞋上細細的綢帶,攀沿着玉藕般動的小腿,粼粼波彩,嬌俏綺麗的長髮肆意散落在明朗有致的背上。

    她還換了口紅的顏色,是深得發黑的紅。

    “丫頭!”

    “姐。”

    “好好讀書哈,一定要比姐出息……”

    等到唯依爬牆回學校宿舍睡覺,頭髮上還隱約聞到露露姐撫摸她頭,殘留下來的香氣。

    那天過後,就再也沒見過她了,後來陸陸續續聽到很多關於她的版本。有人說她嫁給了一個台灣很有錢的老頭;有人說她跑去她男朋友的學校鬧,兩人打起來,都被捉派出所去了;還有人說露露跳江,死了。

    唯依那年剛好十七歲,別人的口中的碧玉年華。

    至今她都暗暗佩服年少的自己,是怎樣的力量和信仰,敢揣着上大學的夢。就像原始森林一隻逃過無數獸口、血痕纍纍的小鹿,拖着化膿的殘肢,確信樂土和水源就在前方可及之處,無比堅毅地爬行。

    再毒辣的夏天,唯依都不敢穿短袖短褲,她上一件稍微新淨點的衣服,也還是親戚準備丟掉,奶奶撿回來給她的。她媽將自己的懦弱、偏執、貪婪所造成的生活的不得志和困窮窘迫,全化成怨氣和惱怒,隨手操到什麼東西就往她身上去砸去打,喪失理智地,狠狠地打。

    那時的她,總暗笑自己不如一個沙包,沙包還怕打破了要縫縫補補,麻煩,還會省着點力氣下手。

    新疤舊痕,她身上沒有一處皮膚是乾爽的。弟弟生下來在村裡享受了男丁帶來的面子和村民福利後,對她下手就更肆無忌憚了:弟弟沒看好,摔跤了打她;穀子打濕了一點也打她;她的作業沒寫完,煮飯煮遲了打她……

    若是不是親生的,多好,她尚且有一個原諒她媽的藉口。

    唯依每天一下課就抄起書包往兼職的地方趕,猶如一隻僅存殘翅的灰蛾,遊走在光亮與溫暖的邊緣,亦如學校嶄新明亮的飯堂後面,那堆放廚餘、髒水滿地罕見人至的破巷。

    “小凱”在最後一節課前的課間時間,唯依裝作經過,小心快速地叫了一聲。

    “放學後在飯堂後巷等我一下。”這是唯依第一次和這乾淨斯文、帶着黑框眼鏡的男生主動說話。

    位於城中心的這所重點高中,不乏含着金鑰匙的:名牌球鞋天天不重樣,都在麥當勞吹着冷氣寫作業,晚自習過後成群結伴在糖水店吃糖水,出門小車接送,不吃飯堂出去各個餐廳聚餐……

    而她,只能在飯堂老闆那桶用料少得可憐的免費湯中,偷偷摸摸撈底下的湯渣,就着五毛一個的饅頭解決溫飽。因此沒少挨老闆的嘮叨謾罵。

    “噫……誰啊,一股酸臭味……”女班長帶頭和其他同學暗暗戳戳,譏笑起哄。

    “人家用的只是沒有你們用的貴,但也不至於臭。”小凱坐不住了,站起來唯護唯依。

    “阿凱,英雄救美喔……怎麼不救救自己成績,哈哈……”大家笑得更起勁了。

    是啊,沐浴露太貴,唯依用不起,她只能拿爺爺的肥皂洗頭洗澡。

    小凱瞪了一眼班長,不想理他們,此時的他心裡像打翻了一瓶芬達汽水似的,甜滋滋地冒着粉色的小氣泡。

    他從高二第一天分文理班就注意到,這個很有疏離感的女孩子:臉上是那種沒有營養的白,眼神清清冷冷,沒有多餘的表情,也沒有見她笑過。纖細的手,乾瘦乾瘦的身體,均碼的校服穿在她身上顯得寬鬆肥大。眼鏡框又花又舊,框柄斷了用白色的膠布綁着,發黃的膠帶都過度磨損散開了。藍色的牛仔布書包上面打了兩個大大的花布補丁,很刺眼。女孩安安靜靜地一個人選了最後一排靠角落的位置坐下。

    由時不時,變成常常地,往唯依的座位上看。

    偶爾唯依的眼神和他相撞,他都會不自覺臉紅到耳根,低着頭,偷偷瞥一下,唯依的眼神總是那麼的清澈有力,專注地盯着黑板。他發現唯依每天很匆忙地跑進教室後,就一頭扎進堆得比她頭還高的習題裡,很少喝水,也從不和其他同學講話。

    一天中午他打完球,刻意錯開飯堂打飯高峰。喝着可樂,轉着手裡的球,不慌不忙走去飯堂。他看到,也許只有他看到,或者只能他看到:那個瘦弱剛毅的身影,在牆根的坐椅,低着頭,就着飯堂的免費湯,啃着饅頭。他徹徹底底呆住了……眼淚怎麼往下掉的,完全沒有意識,只是至今他都無法抹掉,甚至時常做夢都能感受到那種胸口快要炸開的窒息的痛。

    後來小凱經常買各種好吃的趕着最早到教室,偷偷放在唯依的抽屜裡。再後來,就買一些洗頭水,沐浴露……甚至,衛生用品。

    小凱父母都是公務員,住在城中的富人區,他手上的零用錢在班裡的平均水準之上。獨生子的他,從小獨享最好的生活供給,所以他渾身的溫暖燙貼,滿臉的乾淨無爭。

    然而,這與唯依的寒酸窘迫,涇渭分明,形成一條難以跨域的鴻溝。

    小凱對唯依的好,她怎麼會不懂。她裝作不懂,因為不敢,沒有資格,生在污泥裡,掙扎在泥沼中的她,哪怕靠太近,都弄髒這個陽光少年郎。爺爺奶奶那裡實在找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回贈,心裡記着吧,日後會有機會還,如果可以的話。

    唯依坐在後巷的塑膠桶上,嘴唇緊緊抿着,腳踢着易開罐,在琢磨着該怎麼開口。

    “能不能……嗯……借……”

    “不用借,直接給你,要多少?”

    “我會還你的,平時你給我的東西,我都用筆記本記着,等我發了工資還你。”唯依故意壓低語氣,讓自己顯得冷漠。她很刻意將視線落在小凱的肩膀上,不看他明媚俊朗的臉龐,餘光也不敢至。

    若不相欠,即不會記惦。若真欠下了,成不了情的,往往會化為恩,用別的形式,迴圈相報,世事皆如此。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我不住宿舍了,我在外面租了一間房,我得兼職。晚自習老師講了什麼你用MP3幫我錄下來吧。”

    “那……”

    話沒講完,唯依的身影就走遠了。空氣裡熏鼻的廚餘雜臭他聞不到,鑽進鼻孔的是小凱買給唯依的青蘋果味的沐浴露的清香。

    青春應該是青蘋果味的,香香的,澀澀的。

    多年以後的小凱,娶了同班一個名字和唯依差一個字的女生,他們生了一個女孩,女孩取名叫唯一。

    把閨蜜的女兒豆豆送去油畫培訓班。

    誰曾想到,這地標似的教育城,前生是紙醉金迷,腐化浮爛的酒肉之地。

    果然,每一片盎然蓬勃之下,往往深埋白骨具具。

    “以薇阿姨……以薇阿姨!我們到啦!”她如夢驚醒。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但,人可以是新的。

    唯將舊人表情深,依是新人換舊人。

    若不是基因改不了,唯依何只改名。以朱顏鑄金,薇露煙銷,消盡重生。

    藍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