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種活法
喀噠喀噠喀噠……經過一整天的勞碌,一雙黑色標配上班中跟皮鞋必定會發出想被人脫下的求救信號。而它的主人竟然夾緊十趾拔腿就跑,鞋跟與水泥地面硬碰的聲響更急促,更清脆。一如往常地,皮鞋的主人一屁股坐到員工巴士中間那排沒有被窗邊擋住風景的位置上,沿後小腿肌往下到腳趾頓時一併放鬆,留了一條縫隙放走鞋內的濕氣。
窗外夜光燈影斑駁,該回家的人回家去,等待着燈紅酒綠的人收拾心情,迎來夜晚的開始。小城的大小事似乎不太引起她的興趣。從上車那刻,勞累乾澀的眼睛便沉醉於最近經常使用的交友軟體,做了水晶甲的手指熟練地左滑右滑,挑選着相貌堂堂的男子,雙目幾乎跟不上拇指的節奏。忙着尋找合眼的對象之餘,亦不忘回覆那些來自被擱置的訊息,各式各樣的噓寒問暖。確認沒有其他訊息後,她放下電話,眼光重新聚焦外邊的風景,然後又再一次失焦於日末的繁囂。身體此刻除了生理上的疲乏,她自覺沒有縈繞任何其他情緒。若是貿貿然揚起不安的情緒,終究是自己要去處理的。“獨身的生活,總不會比上有父母下有兒女的生活煩惱吧?”她一直這樣說服自己。
幾個寒冬前,與病魔對抗良久的母親終於被肝癌帶走。父親早逝,獨生的她從小已經明白人生無常的道理,即便如此,母親的離開使她失去了生活的中心。她獨自把女兒養大,不靠任何人,她倆就像一顆獨立的橄欖和它的核,果肉緊緊包裹着核,並互相支撐着彼此的形狀。被剩下的核失去了所有保護,失去了她作為核的作用。沒有新伴侶的出現,女兒自然而然覺得男性作為家庭的支柱不是必然的。直至家裏空蕩蕩,她才第一次產生想找一個人依靠的慾望。她好奇這些年來媽媽有沒有曾經冒出這個念頭,她想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個阻礙,還是媽媽心甘情願的犧牲。媽媽在醫院時,她一下班便帶湯水去探望,閒時與她聊聊天,曬曬太陽,換換病房床頭的鮮花。現在她在毫無生氣的公寓裏,無需煲湯,無需選花,無需對着誰掩蓋自己即將失去的恐懼。沒有人在等她回去,她也沒有在等誰。這段時間她全盤屬於自己,可是又有意義嗎?
啪一聲,公寓裏的電燈打開,屋內還殘留着上一頓晚飯的氣味。眼前放着兩三個外賣膠盒卻沒有食慾,手提袋一下被拋到飯桌椅背。她隨後拿起魚吃,漫不經心看着手中的魚糧一顆顆掉入缸裏,那些小水怪爭先恐後搶着游到食物旁邊,比起外面五光十色的世界,牠們反而悠遊自在,似乎對這裏以外的人間遊戲不感興趣。魚兒全然為着生存,沒有想太多關於時間的意義,牠們對此時此刻的關注始終大於整段生命周期。“目睹同伴的死亡會挑起牠們的恐懼嗎?會使牠們想到自己生命的終結嗎?”她眼角餘光瞄到魚缸上面一張幾乎失去黏力的備忘貼。二八八○八七○八……二八八○八七○八……小姨母家的電話號碼,那個她從未撥過的電話號碼。失去母親後的第一個的春節,小姨母特地把她叫到鄉下家裏,讓她蹭蹭節日的氣氛,順勢向她介紹相親對象。雖然小姨母算是她最親近的家人,但被她直視赤裸裸的寂寞還是很不好受的。她抿緊嘴唇笑了笑,想起母親曾經十分鄭重警告自己,絕對不能因為要向誰交代而隨便找個人湊合着生活,然後眼淚便從強顏歡笑的雙眼流出來。離開前,小姨母把自己家的電話號碼塞進她手中,叮囑她一定要保持聯繫。看着她一臉替自己焦急又擔心的模樣,她默默收下了紙條,心裏嘗試湧起感激的情緒,或任何情緒。
脫掉黑皮鞋,一下掉進沙發冰冷的懷抱,她認命似的又拿起電話打開交友軟體,佈滿紅絲的雙目拼命抓着陌生人的名字,拼命提起發起話題的慾望,卻逐漸無法對焦,沉沉睡進夢鄉。這樣千篇一律的生活,貌似屬於自己又不屬於自己的時間。這些全部,有意義嗎?
清晨一覺醒來,她卸去前一晚的殘妝餘垢。沐浴一身後來到魚缸前,靜靜凝視不問世事的魚兒,彷彿得到不明的啟發。接着如常進入自動導航模式,梳理好妝容,穿上單色制服,等待被程序化的一天洗刷。上班途中,她眼神注視着窗外一片車水馬龍,然後若有所思地從手提包裏拿出電話,把一些過去的牽絆及社會對她的期許,連同交友軟體一併刪了。前排後座交談的聲音忽然之間清晰確實,又勾起了她對人間的好奇和興趣。往後的日子充滿未知,但她心中沒有恐懼,下車時那雙標配的黑皮鞋落得鏗鏘有聲。
蘇子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