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聽我說《紅樓夢》之奇
《紅樓夢》之奇,在於難以分辨、不可捉摸的虛與實。在脂硯齋的評語中,時常提及作者之筆“狡猾”,這些點評十分關鍵。《紅樓夢》一篇奇文,以虛寫實,以實寫虛,實者實虛,虛者實實,因此雖然通篇錦繡如見如聞,追魂攝魄,卻又滿紙似煙似霞,無跡可尋。說是遊戲筆墨,卻又字字皆血,說是作者親歷,卻又恍如一夢。恰如林黛玉所續賈寶玉偈子云:“無立足境,是方乾淨。”既無菩提樹,也無明鏡台,塵世之真實只是幻影,而塵世之幻影方是真實。悟得此理,方能了無執念,進入空空道人之“空”境。這本是禪宗之常識,然而以小說之形式,古今中外,真正寫得出來,也只有《紅樓夢》。
賈寶玉、林黛玉一雙知己,柔弱至極,無力無爭,皆是神仙一樣人物。縱有經世之才,亦無濟世之意。(有此意者,脂硯齋也。脂硯齋於夢碎之後,回首此夢,聲口自是不同。)薛寶釵亦有大才,玲瓏通透,卻也不是入世之人。王熙鳳、賈探春等人,雖然才精志高,也因為生於“末世”,無力改變世態時局。書中人物所歷所感,皆是一夢,也僅是一夢,夢醒如何,則已不是《紅樓夢》所關心之事。
後四十回則以實寫實,以虛寫虛,殊無奇處。且其對夢醒後之賈寶玉和薛寶釵濃着筆墨,於一大夢後,再續一平凡瑣屑之小夢,非要讓賈寶玉聽數番說教,迷途知返一回,做完這小夢後再出家,不肯放過重演一遍當時通俗小說之套路,處處可見科舉仕途情結。賈寶玉倒不是到賈府來富貴風流一番的,竟是來償還俗債的了。
若以現當代西方文學觀念觀之,則後四十回幾近成長小說,甚至有不少契合現代精神之處,自然也可說是精彩的。然而,以現代小說理論作為言說工具,多少小說論不得,何必再以此等言說為《紅樓夢》“錦上添花”?
龔 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