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心痛是……
一
二○二○年一月下旬,澳門發現有新型冠狀病毒確診個案,年三十晚,藥房門外仍然有長長的人龍排隊買口罩,那時候大家對這種病毒都很陌生,不太有密切、次密切接觸者,共同軌跡人士等等概念,由於不認識而害怕,有些微症狀就擔心自己受感染,人心惶惶。
立春那天可芯病了,她低燒、發冷、腹瀉、呼吸困難,與新冠症狀非常相似,一向很少生病的她既擔心自己中了新冠,又怕會傳染給家人。新聞說發燒者不要乘搭公共交通工具,可芯只好一個人病懨懨地步行到醫院求診。
“過去十四天你或家人有外遊嗎?有沒有到過珠海?有沒有接觸過確診病人?”護士穿着防護服公式化地問。
“沒有外遊,也沒有到過珠海,不過……”護士投來一個警惕的眼神,可芯接着說:“我男朋友在小欖居住,會經珠海回澳門。”
護士記錄在表格上,然後問:“他住小欖哪裡?”
可芯沒有回答,因為她不知道男朋友的住址,也不知道如何讓護士相信自己沒有隱瞞。
護士見可芯遲疑不答,以為她有所瞞騙,便大聲道:“這是傳染病,瞞報行程後果嚴重!”她的話吸引了其他求診者的視線,紛紛投來不友善的目光。
怎麼辦呢?可芯慌了,只好胡說:“在小欖車站附近,我不知道街名。”
護士將信將疑,可芯惶恐不安,她沒有瞞報,卻說謊了。萬一令疫情擴散怎麼辦?新冠肺炎有後遺症嗎?會有人因為她的謊言而染病甚至死亡嗎?她一直以為戀人之間有愛和信任就足夠,沒想到在疫情面前會變得不值一哂。
第一波疫情結束了,可芯那場突然而來的重感冒仍未痊癒,在留家抗疫兼休養的日子裡,她想了很多很多住事……
二
花季少女,最易動情,特別是雙魚座的。
十七歲的可芯一直渴望談戀愛,她想知道怦然心動是甚麼感覺,想找一個人愛自己一輩子。一九九八年春天,她在自己的生日會上認識子鳴——一個已經輟學的同齡人。也許是可芯少接觸異性,也許是子鳴太過風趣幽默,反正她是一見傾心。
可芯覺得子鳴對自己也有好感,不然怎會記着自己的喜好,對自己百般遷就,每次見面都曖曖昧昧的,別人笑他他也從不避嫌。可是一年多了,他們仍然是友達以上的關係,可芯不滿足,她想更進一步。
在高中的最後一個暑假,可芯決定向子鳴表白,她說了自己有多喜歡他,有多想和他在一起。
子鳴站在主教山的聖母像下淡淡地回應:“如果我說我不喜歡你呢?”
可芯沒料到子鳴會拒絕她,酸楚的感覺迫得眼框通紅,很快就流出淚來。子鳴上前捧着她的臉,用拇指輕輕地替她抹去淚水,笑着說:“傻瓜,別哭了,我是說‘如果’,若然不喜歡你,就不會老遠載你來主教山啦,我記得你說過喜歡這裡的,是不是?”
是啊,戀愛真讓人智商下降。
夕陽餘暉斜照着他們回家的路,可芯坐在電單車後座緊緊地抱着子鳴,那是她期待已久的愛情,她得捧在懷內,珍而重之。
熱戀中的情侶眼中只有對方,時時刻刻都想黏在一起。子鳴是自由職業者,比起一般社會人士,他有更多的時間陪可芯。同學們都知道可芯有個廿四孝男朋友,不但每天管接管送,有時上午十一點下課,到兩點才有堂,吃午飯太早,又不想回家,同學多數會結伴到圖書館呆坐或在氹仔流連,只有可芯會被男朋友接走,生怕她無人陪伴會寂寞。
“這條給你。”放學時,子鳴遞上一條電話繩:“剛才在雅明買的。”
那是一對情侶電話繩,接到來電、訊息等訊號時便會閃着彩藍色的光,是時下最流行的。那個年代手提電話必須配上電話繩才算完整,就像子鳴走到那裡都想帶着可芯一樣,要在一起才完整。
少年人的初戀是最甜蜜的,因為思想單純,所以愛也簡單和純粹。
三
煙花匯演過後,夜空回歸靜寂。子鳴他們來到西灣湖邊,坐在綠色的長椅上又一次說着未來。
“等我以後掙到錢就買這個單位,那我們就可以安坐家中看煙花,不用跟人迫了。”子鳴指着他們身後的樓盤說。
這個單位有扇半圓形的落地大玻璃窗,在賭權尚未開放,豪宅還未興起的千禧年實屬罕見。單看外觀可芯就很喜歡,問子鳴:“要多少錢才能買到?在這區一定很貴了。”
“應該不用二百萬,到時就買它做我們的婚房。”子鳴不經意地說了女生最愛聽的情話,“我想和你結婚”很多時比“我愛你”動聽。
可芯在想,自己還有兩年多畢業,然後打工掙錢兩三年,那麼五年後就可以和子鳴組織家庭。不過男朋友提起結婚,多恨嫁的女生也會害羞,可芯尷尬地轉換話題:“這個高度能看到煙花嗎?”
“看不見我們就上觀光塔。”子鳴摟着可芯道:“聽說頂層有旋轉餐廳,我們可以邊吃邊觀賞。”
那時候大家都叫旅遊塔做觀光塔,它還未竣工,蓋着綠色的圍網屹立在西灣湖畔,就像他們的未來一樣,看不清、卻美好,不為甚麼,只因有你。
自從對未來生活有了憧憬,可芯才醒覺子鳴沒有儲蓄習慣。他的職業沒有固定收入,可謂三更貧、五更富。有錢時他就換手機,當可芯在用被他淘汰下來的諾基亞8250,被同學們羨慕地說是新款、很貴的時候,他已經在用更新更貴的8310;然而窮的日子他們只夠錢買八元送豆奶的三餸飯。
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與可芯憧憬中的生活大相逕庭,一向順從的可芯第一次向子鳴提要求:“子鳴,不如你每次發工資就儲點兒錢,一千好、五百也好,我們要未雨綢繆啊。”可芯知道子鳴父親早逝對他的影響很深,例如這種活在當下,及時行樂的性格。
子鳴笑着說她傻,說正準備和誰合作,到時門路更廣,收入也會增多,着她不用擔心。
可芯不介意他窮,也不需要西灣那間豪宅,她只想子鳴可以為自己改變,可以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四
可芯大學畢業後在一間電訊公司當營業員,也許是運氣不及別人,她接到的都是沒有佣金的售後服務,常常因為收費問題被客人拍枱指罵。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從小被寵着慣着,哪受得了這些屈辱,加上朝十一晚八又經常加班的上班時間,不能再與子鳴朝夕相處,她非常不適應。
有次可芯被客人罵哭了,她躲在廁所偷偷給子鳴打電話求安慰。
“不如辭職吧,你性格內向,這份工作不適合你。”
辭職?現在月薪六千,要給父母家用,又要在子鳴沒錢的時候接濟,幫忙供車供樓找卡數,每一樣都是錢,怎可能輕易辭職?
見可芯沒有回應,子鳴又說:“如果你嫌見面時間少,你可以搬來和我住。”
同居?可芯是想的,但她知道父母一定不會同意,雖然她沒有說子鳴愛揮霍,但他沒有固定入息,相信沒有父母會喜歡一個可能要女兒陪他捱苦的人。
最後可芯沒有辭職,也沒有和子鳴同居,她以為可以慢慢適應變化,以為習慣就好,卻忘了變幻才是永恆。
二○○六年,可芯二十五歲,是她憧憬中的結婚年齡,然而婚禮並沒有如期而至。那年子鳴說有位老闆打算在中山開酒吧,想請他幫忙打理。“那你豈不是要在內地居住?”可芯一時之間無法接受。
“嗯,在小欖。”子鳴輕撫着她的長髮,安慰道:“有司機接送的,車程大概一個多小時,我每天都可以回來陪你吃午飯,就和現在一樣不會變,而且老闆還有其他生意,做得好的話都會交給我打理。”
比起現在的工作,打理酒吧似乎不錯,起碼收入穩定。“我下星期有兩天假期,你帶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好嗎?”
“我和幾個男同事合租的,帶你去不太方便。”可芯一臉失落,子鳴繼續哄她:“海泉灣開了,不如趁你放假我們去玩兩天﹖”
可芯是想去玩的,她同意了,卻高興不起來。她總覺得將會和子鳴愈來愈遠,不只是距離上的遠。但她無法阻止,也阻止不了。
這樣細水長流地又過了三年,那年子鳴的表姨甥女堯堯出世了,是個白白胖胖的寶寶,不知為何,她很喜歡可芯,每次見到可芯她都會伸手求抱,不理她她就依依呀呀地叫,抱她她就會拍拍手,會嘻嘻笑到看不見眼睛。可芯看着心都化了,母愛泛濫得一發不可收拾,她前所未有地想和子鳴生一個一樣可愛的小寶貝。
“你倆拍拖很久了,甚麼時候結婚呀?”見可芯一臉陶醉地抱着堯堯,親友也忍不住替她着急。
是的,他們已經在一起十年了。這些年來,可芯不是沒有提過結婚,只是子鳴每一次都會不正經地回應,有時笑可芯恨嫁、有時說結婚有甚麼好,結完就分、有時甚至笑而不語,像在安排着甚麼,會給你驚喜一樣。而他間中也會談及自己的婚禮,很多時都和朋友說得興高采烈,就像真的在籌備一樣。
“姨丈家有瓶帆船白蘭地,我結婚時就叫他開……”
“取消接新娘吧,太早起床了,可芯睡醒之後,自己拖行李搬過來啦……”
“不如玩當眾拆紅包,看看哪個親戚最吝嗇……”
可芯深信子鳴是會和自己結婚的,他只是貪玩,再過兩三年,三十歲,子鳴一定會娶她。
五
可芯三十歲那年沒有如願出嫁,卻如願考上公務員。那時候市道好,房地產有價有市,子鳴想趁機賣掉黑沙環的單位,換間更大的。
“換樓?這個單位才供滿不到半年,換樓豈不是要再貸款?你又不是住在這裡,你換個大單位做甚麼?”子鳴母親不贊同。
是啊,換個大單位做甚麼?可芯也想不明白,唯一聯想到的,就只有結婚。
氹仔這個三房單位的客廳有兩扇大玻璃窗,可以望到旅遊塔、舊橋、新葡京一帶,他們都很喜歡,只看了一次便落訂。而為了那兩扇可以看到煙花的玻璃窗,可芯要向銀行貸款二百萬。
子鳴沒有入息證明,銀行是不會貸款的,地產代理便建議可芯做業主,說可芯首次置業,而且她是公務員,銀行審批時會比較寬鬆。子鳴母親不欲,硬要在屋契上加上女兒的名字。可芯在想,這是對我不信任嗎?算了吧,快一家人了,況且憑自己那個沒有積蓄的戶口,銀行也未必會批出貸款。
惱人的裝修,累人的搬家、清潔,可芯通通參與其中,辛苦卻幸福,因為那是她和子鳴的家。
當全世界也以為他們新居入伙後就開始籌辦婚禮,現實卻再一次事與願違。
“他換間大屋不是和你結婚嗎?他到底還要拖到甚麼時候?不結婚就趕緊分手!”女兒三十一了,父母又着急又心痛。
十三年了,養隻小貓小狗也有感情,更何況是初戀情人?那感情深厚得如親人,要分手可芯怎會捨得?隨便想想也受不了。
同事說:“我聽說有些男人表面上是不婚主義者,但當有了下一代就會乖乖結婚,修心養性,你要不要考慮跟他生一個寶寶?”
可芯知道子鳴一向喜歡小朋友,假如自己懷孕了,他就會結婚嗎?可芯已經不敢肯定,但是她決定一試。
“子鳴,我不想做高齡產婦。”
“嗯……那你想做甚麼?”子鳴在床上摟着可芯,吻着她問。
“我們不避孕好不好?順其自然,有了就結婚。”
“好啊。”子鳴想都沒想,笑着說:“可以省掉買避孕套的錢。”
由這天開始,他們沒有再避孕。同事教可芯在腰後墊個枕頭、教她用排卵試紙、教她找文第士街的女西醫檢查、通通都做了,卻一直沒有懷上。
每個月都滿懷希望然後再次失望,可芯心裡很難過。她想起堯堯幾個月大的時候,那時她真的很想很想做母親,她想的、愛的是那個尚未存在的孩子,而現在自己的動機已經不再單純,她一心只想結婚,她討厭自己變成這樣,也開始反思自己為甚麼會變成這樣。
六
時間是靈異的存在,觸不着,卻感覺得到。它會把點點滴滴的感情昇華成愛,也能將濃厚的愛消磨殆盡,這個過程叫做等待。
二○一四年,可芯等來一個轉捩點。那年年初,她因為工作關係認識比自己小兩歲的譚豐,相處不久他便向可芯表白,說很喜歡她,甚至明知她有男朋友也對她展開追求,天天甜言蜜語地哄着寵着、逗她開心。
有誰不喜歡被愛?可芯很享受這種被追求的感覺,但同時又覺得自己壞透了,瞞着子鳴甚麼也沒說。
“我覺得你應該要告訴子鳴,有了危機感、害怕失去才會珍惜!”閨蜜甲說。
“要說就說分手,是我我就會選個更年輕更帥的。”閨蜜乙搶着回應。
“你看,凌晨兩點跟你說睡不着,潛台詞不就是‘我想你’;早上七點就問起床沒有?哈哈……他真的不用睡覺。”閨蜜乙笑着讀出WhatsApp內容:“‘早餐想吃甚麼?我路過順便幫你買。’你看他多貼心,怕你有壓力,就說是‘順便’。”
可芯在想,曾幾何時,子鳴也很貼心。而譚豐的“喜歡”又能持續多久呢?新鮮過後,會和子鳴一樣嗎?
CAFE內應景地播着楊
千嬅的《野孩子》:“
若我依然堅持忠誠,難道你又適合安定……”
一邊是十五年的感情,一邊是幾個月的熱情,可芯不知如何選擇,她不捨得分手,又不想再蹉跎歲月。沒多久,命運幫可芯抉擇了。
可芯收到通知的時候差不多午夜十二點,子鳴的朋友在電話裡說:“子鳴撞車了,在悅榕莊門口,你趕緊過來吧……”
“甚……甚麼?”可芯半睡半醒地問。
“他在宴會上喝多了,又堅持不叫代駕,最後還……撞到人了。”
可芯趕到現場時傷者已經被救護車送走,子鳴大字形地躺在行人路上,一動不動。
“別害怕,他沒有受傷,就是不肯吹波仔……”朋友偷偷地瞥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交通警,小聲地說:“買了水給他沖淡點兒酒精,他又不肯喝,自我放棄一樣,現在阿Sir來了不讓喝水,說不吹波仔就等白車來送上山頂驗血。”
可芯看着子鳴,擔心地問:“那傷者呢?傷勢嚴重嗎?”
“唉,七人車撞電單車。那人應該剛下班,慢駛出路口,但子鳴車速很快……我看他表面沒傷痕,就怕是內出血。”
可芯慌了,她怕子鳴撞死人。醉駕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她唯有祈求上天給那人一線生機,想着便自然而然地抬頭望向夜空,許下茹素三年來換那人平安無事的願望。
一宗醉駕傷人案,由過檢察院、排期上庭、上訴、再排期上庭,前前後後歷時兩三年。
最後子鳴被判緩刑兩年、停牌一年半、賠償傷者一百八十多萬精神損失費、還有醫療費用和酒店門外天價的花卉,子鳴根本負擔不起。
賣樓,是他們唯一的選擇,不然子鳴就要申請破產。這不是電視劇才會出現的劇情嗎?可芯惘然地站在客廳的玻璃窗前,她曾經在這裡看過晚霞、看過煙花,如今都成往事。
“對面的工地在建甚麼?”新買家問。
“聽說是新八佰伴,反正就是大型商場,到時購物就更方便了。”地產中介回答說。
“啊,有多高呀?還能看到煙花嗎?”
可芯沒有再聽他們的對話,心酸了,她怕自己會流出淚來。
七
可芯以前只顧着埋怨子鳴亂花錢,從來沒有察覺自己和他一樣揮霍無度。不同的是,子鳴揮霍金錢可以再掙,可芯揮霍光陰,可是青春一去不復返,一朝如夢初醒,驚覺已二十年。
第一波疫情結束了,可芯那場突然而來的重感冒仍未痊癒。她在中醫科等複診時給子鳴發微信,告訴他自己今天沒有發燒了。子鳴依舊冷淡地回應,這樣機械人般一問一答的態度已持續一年多。
過去曾經不只一人跟可芯說:如果一個男人喜歡你,是不會捨得花你辛苦掙來的錢,更不會捨得讓你無了期地等他。可芯是知道的,她只是一直逃避,不敢面對。在做夢的人難以叫醒,裝睡的人無法叫醒,可芯三十歲前一直在做夢,之後醒了,卻在裝睡。
真正能叫醒可芯的,是子鳴的冷暴力,而直覺告訴她,他們之間有第三者。
子鳴依舊會陪可芯吃午飯,只是不會跟她說話,更不會碰她的身體,哪怕只是牽手,他們就像一起拼桌的陌生人。
付出了這麽多,等待了這麽久,可芯累了,不想再捱下去。於是她再發微信:
——我們分手吧。
子鳴秒回一個好字。
將近二十一年的感情,他不用考慮、沒有猶豫,爽快地斷絕關係,像是怕可芯會反悔一樣。
——上個月借你的錢,我下星期還。
——好。
——我記得是兩萬,還有沒有其他?
——沒有。
可芯學着子鳴的決絕。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先不說這麼多年來的供車供樓找卡數,單單是每月的電話費自動轉帳就已經有幾萬元,當時心甘情願,今日怎跟他算?
分手後可芯沒有預期的失樂,反而有種海闊天空的感覺。她一直想找一個人愛自己一輩子,為此不惜虛耗青春,直至被消磨得遍體鱗傷才懂得回首,才發現那個人原來一直在家。
父親是世界上最愛自己的人,在他眼中女兒永遠最漂亮,就算她多蠢多傻,被人騙錢騙青春也是最可愛的。他只會憎恨那個不識貨的男人,他會氣得吃不下、睡不着。可芯非常內疚,她處理不好感情事,還連累父親為她擔心。
“我不難過,真的!你也不要再生氣了,不值得。”可芯看着父親認真地說。
八
最令人心痛的是甚麼﹖是生老病死、愛別離抑或求不得﹖
二○二一年,可芯父親患上膀胱癌,醫生說有五成人可存活超過五年。那另外一半人呢?五年之後呢?可芯以前將所有心思都放在子鳴身上,忽視身邊至親,她以為還有時間、還有機會可以彌補,誰知敵不過人生無常。
“原來入院一定要有人陪同,做手術又要親人簽名,表格填完一張又一張,我看你一直忙前忙後的……我就快入手術室了、怕了,可以跟你說,但到你將來老了病了,又有誰來照顧你呀?”父親是真的怕,手都震了、冷冰冰的,但仍然將可芯掛在心頭。
“您不用害怕,就當是普通內窺鏡檢查,也不用擔心我,我很獨立的。”可芯握着父親的手努力地擠出笑容。
不用怕、不用擔心,是可芯最近常說的話,她在安慰父親,也在催眠自己。
沒事的,不用怕,過段時間就會好。這話說着說着又一年。
經過十四輪全民核酸檢測,澳門於二○二二年八月順利進入穩定期。疫情至今兩年半了,其實大多數人都已經適應,不會再像第一波疫情爆發時那樣恐慌。
可芯的臉書全是朋友堂食、聚會的相片,看來親友們都急不及待要相見,她笑了笑,繼續看下一個帖子。
第一張相片是個捧着生日蛋糕的少女,很面熟,可芯仔細看清才認出是堯堯,十三歲的她長得亭亭玉立,不再是當年那個伸手求抱的小寶貝。可芯好奇了,想繼續看看她的生日會。接下來的相片都是她和家人的合照,她笑得很開心,和小時候一樣看不見眼睛。
可芯一動不動地注視着最後一張相片,直至熒幕漸漸暗了、黑了,她還未回過神來,真相猛然出現的瞬間,她甚至忘記呼吸。她一直以為子鳴那時冷暴力對她是因為有第三者,現在她才發現自己單純得可怕。
坐在堯堯身旁的女人抱着個兩歲左右的男童,他握着奶瓶一臉懵懂,他的哥哥大約八、九歲,長得跟子鳴一模一樣。
子鳴站在他們身後,笑得和堯堯一樣燦爛。
八年前可芯為子鳴茹素三年祈福,又因為不忍心在他失意之時提分手,所以最後拒絕譚豐。而子鳴呢?愛情沒有對錯,只有愛或不愛,錯的是不愛了卻又不肯放手的人。他從來沒有為可芯着想過,甚至最後連一句對不起也沒有。
嘟嘟嘟……嘟嘟嘟……
針炙治療的計時鬧鐘打斷可芯的思緒,醫師替可芯父親拔去鋼針,她收起電話走到父親身邊莞爾一笑:“回家嘍。”
人生八苦皆令人心痛,唯有放下,方能自在。
江 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