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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科英布拉的尼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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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10月7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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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科英布拉的尼奧

銀杏樹


    紀念科英布拉的尼奧

    很多年後,依芮絲故地重遊,科英布拉仍然是她記憶中的科村。走上小小的山坡,一棟棟整齊有致的獨立洋房,一樣的街道,一樣的排列,顏色卻不如記憶中鮮活。房子的失色也許是二○二○年那場世紀疫症帶來的後遺症,也許是物是人非衝擊着她的原本故地重遊的喜悅。

    在科村留學的七百多天裡,她得到了尼奧如父如友般的關懷,尼奧並沒有因她曾經笨拙的葡萄牙語而放棄和她溝通,反而在相處的過程中,不斷糾正着她的每一個錯誤發音,糾正她看待葡萄牙文化裡的誤區。

    這裡是她在葡萄牙的家,一個女孩孤身在繁冗的法律文獻中埋首,她未有感到任何疲倦和焦慮,因為尼奧的仁慈和關懷,她未有深刻體會那種獨在異鄉為異客的孤獨。她甚至很敬佩尼奧把退休生活過得如此悠然自得,作為一個八十多歲的退休老人,他對不同國籍的住客接納程度很高,也沒有嫌棄他們偶爾的入鄉不隨俗。

    她的一些同學在這裡讀書時,總面對着不同的住宿問題,還有和本地社區的格格不入,而她則遇上了好房東,讓她這段時間裡體會了本該遠在天邊的親情。

    推開生鏽的鐵閘,原本種了橙樹的花園已經被清空,因為這裡很久沒有人居住了,尼奧的家人都在里斯本,為免無人看顧的房子被枯葉淹沒,花園裡的樹都被移除,只留下兩個四方形的草坪。原本油亮的實木大門光澤不再,依芮絲打開大門,一陣潮濕發霉的氣味撲鼻而來,伴隨着門外的陣陣冷風,她不由得打了個噴嚏,拖着行李迅速進入屋內,她熟門熟路地找到電箱,開啟了總電源,燈亮了,暖氣也開啟了,雖然家具包覆了防塵白布,但是客廳那幅藍白瓷磚拼砌的牆依然健在,依芮絲嘴角不由得泛起笑意。

    客廳有座舊式壁爐,從前她會坐在壁爐旁的圓形餐桌前做功課,尼奧則坐在這邊沙發看書,保母姨姨就在對面的廚房做飯。偶爾她趴在桌邊複習累了,就會坐到沙發那邊和尼奧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有時尼奧會說些只有他年代才有的冷笑話。

    這幢屋子有三個房間在一樓,地庫有兩個房間,連同她在內共有三個留學生租住,也只有她一個來自澳門的中國人。另外兩個都是歐洲來的學生,每天生活過得很豐富,並不時常在家;而她被繁重的課業壓着,加上葡語不是母語,為了不拖累進度,她每天都得宅在家裡複習、預習、查字典。收穫了語言上的進步神速外,就是和尼奧建立起深厚的感情。

    “依芮絲,依芮絲!”這聲音有點熟,依芮絲轉過身,伸手擋住惱人的光線。“你還不起來,我們要出發了。”

    “出發去哪?外面正下着毛毛雨。”她不想起床,葡國的冬天是陰冷夾着微微霧水的,和澳門差不多,窩在屋裡最是自在。

    “沒有下雨,你快點起來,不然我要駕車走了。”充滿歲月痕跡的手拍了拍依芮絲的額頭,老人明顯有點中氣不足。

    依芮絲睜開眼,看見那滿頭銀絲的背影,有點難以置信!

    “尼奧!”她瞬間清醒,視線繞房一圈,這是她的房間呀!太陽正高掛,白色的紗簾隨風輕揚,房間附帶的陽台可看到小區的公園,綠意盎然中帶着點點橘黃,清晰可聽的蟬鳴,正是葡萄牙的夏天時節。

    汽車的引擎響起,依芮絲連忙穿戴好,腦袋還未搞清楚這是什麼情況,人已經坐到尼奧的車上。

    尼奧已經八十多歲,但是雙眼仍然炯炯有神,行動並不遲鈍。皺紋在他身上體現的僅是皮相上的蒼老,依芮絲曾笑言他年輕時肯定是個很帥的傢伙,他總是毫不謙虛地笑着默認。

    “我們去哪?”

    “你忘了嗎?我們要去旅行啊!你的畢業旅行。”尼奧笑起來滿臉皺紋層層叠叠,但清澈的眼眸總是讓人感到溫暖。

    “對啊!”依芮絲想起來了,她來到葡萄牙一年多了,除了科村,也就去過交通樞紐齊備的里斯本和波爾圖,離科村最近的城市也未去過。

    車子緩緩駛離了小山坡,經過市中心,駕上了主要大橋,跨過了蒙太河,依芮絲看着映入倒後鏡中的大學主建築群,覺得有種十分細微的不協調感。

    “你回去後就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你呀,是我遇過最貼心的小女孩。”尼奧專注駕駛,語氣中不無感慨。在他的房子裡,每年都會經歷相識,然後別離。那些學生離開後大多不會回來,而他的根一直在這裡。時光過得飛快,他都有些忘了曾經住過的房客是什麼模樣了。而依芮絲是最後一個住在他房子裡的留學生。

    “如果我在這裡找到工作或是嫁了個葡國帥哥,就可以留下來陪你啦!”夏天是葡萄牙最好的時節,駛入高速公路前的這段路面佈滿了斑駁的樹影,海洋性氣候吹來的季風帶點輕微的濕氣。

    “我記得你說過。”尼奧說。“你要是有孩子的話我也帶不動了,讓保母給你看着吧。”那時依芮絲甚至天真地說真要嫁了個葡國人,將來生了孩子就喊他“AVO”。

    依芮絲疑惑地看着他的側臉,想不起來什麼時候說過。車開得飛快,不經不覺已到了波爾圖,剛巧一個紅綠燈緩衝位停在聖本篤火車站前,這是當地著名的地標,留學時依芮絲沒少到過這個火車站。

    “你看,它仍在。一個世紀過去,只要人們願意,它就不會消失。”這個火車站建於一九○○年,主入口大堂畫滿了葡萄牙重要歷史事件的藍白瓷磚畫,那是屬於葡萄牙獨有的藝術風格。“在你將來的日子裡,不管什麼時候來波爾圖,它會一直在這裡等候。”

    “尼奧,我們這是要去哪?”車子已經駛出了波爾圖市區,依芮絲終於知道哪裡不對勁,時間太快了!怎麼可能才幾句話,他們已經從科英布拉來到了波爾圖?那得兩小時的駕程呀!

    “阿瑪蘭蒂。”

    阿瑪蘭蒂是斗羅河分支上的一個小鎮,傳說曾抵禦了法國的入侵,以及一名為了成全愛人而逃到這裡的傳教士而為人熟知。

    也許是午休時間,鎮上空無一人,十分符合葡萄牙的慵懶氣息。車子駛過聖貢薩洛橋,直接停在教堂前地。

    “嘩!這個門牌比大三巴精緻多了!”

    依芮絲看聖貢薩洛教堂大門,那酷似大三巴牌坊的稜角,充滿文藝復興的聖像雕塑,在萬里無雲的藍天籠罩下,顯得既親切又神聖。

    “進去吧,過了時間可不好。”站在教堂門前的尼奧向她揮手。不知怎的,她不想過去,總覺得……他這句話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快過來,許願後說不定就能夢想成真。”

    教堂內空無一人,華麗的鎏金祭壇和精緻的雕像訴說着這座教堂的古老;老舊的管風琴也彰顯着這裡曾經的輝煌;教堂的穹頂和廊柱泛着淡淡的煙燻黑,依芮絲認為教堂已經很久沒有翻新過。不過有些事物翻新過後會失去了厚重的歲月痕跡;事物對前人的記憶和感知,也就一併消失了。

    尼奧坐在距離祭壇的第三行座椅垂頭祈禱。依芮絲坐到他身邊,在心口畫了個十字,靜靜地欣賞教堂內的精雕細琢。

    沒多久,尼奧說:“每個六月的第一個周六,是聖貢薩洛節。這個地方最出名的除了這座教堂和聖貢薩洛修士外,就是許願了。”他虔誠地望着正中央的十字架。“你快點向聖貢薩洛許願,然後去拉一下雕像下方的腰帶。很快就會實現願望了。”

    依芮絲閉上眼睛誠心祈禱,然後走到雕像前方拉了拉下垂的裝飾帶。她回過頭時,尼奧已經不在教堂內,教堂的大門虛掩。

    “尼奧?”她意識到不妥,匆匆跑到教堂外。 “尼奧!”她大聲喊,晴空白雲下,空蕩蕩的廣場沒人回應。她跑到橋邊,對岸的車子很是熟悉,坐在車內的尼奧微笑向她揮揮手,顯然要獨自離開。

    依芮絲奔跑到聖貢薩洛橋上,這條橋長約五十米,她覺得跑了差不多有千米的距離,仍未能跑到對岸。 “尼奧!尼奧!”她邊跑邊呼叫。不是害怕回不了科英布拉,而是有個聲音在腦中不停提醒她:他是真的走了,不會回來了,那些冷笑話,他悠然自得的自我吹噓,那笑起來皺紋全堆在一起依然精神睿智的雙眼,以後只能在回憶裡緬懷。

    突然她一個踏空,墜入濕冷的黑暗中。

    依芮絲是在地毯上醒過來的。她乾瞪着天花板花了數分鐘才完全清醒過來。

    回憶倒回半小時前:她打開了門,開了暖氣,拿着水杯坐在沙發上休息。可能暖氣太過舒服,她不知不覺就打起瞌睡,水杯沒拿穩的掉在地上,灑濕了地毯。

    然後她做了個夢。夢中見到了精神煥發的尼奧。

    二○二○年的初春,尼奧感染了新冠病毒。這個病毒在二○一九年底爆發時奪去了許多人的性命,無數醫護在奔波抗爭,冀望在有限的時間裡救回更多的人,終是事與願違。

    葡萄牙縱使在初期採取了較有效的防止感染傳播策略,仍是發生了大爆發。第一、二天時依芮絲仍心懷僥倖尼奧只是感冒,每天給他沖泡了維他命C以及督促他服用處方藥物。可是到了第五天,她得知日常在家裡照顧尼奧的保母已經確診時,她知道自己應該也是確診者,只等待醫院的確診通知書。到了晚上,尼奧的情況變得更嚴重,在黑夜裡望着不停閃爍紅燈的救護車把他帶走時,她知道也許尼奧不會再回來。

    尼奧被送到醫院後第三天離世。保母因為確診須留在自己家中隔離,尼奧的家人都在里斯本,目前全國除了物流相關的貨運外,所有公共交通及私人交通均不得離開自己運作及居住的區域。這空蕩蕩的房子裡只剩下依芮絲一人。

    作為確診者她必須在家隔離,在拜託相熟的朋友買足了物資後,開始了不足出戶的隔離生活。康復之後她就搬離了大房子,她一個人也不需要住那麼大的地方。

    隔離的日子她倍覺孤單,常常想起年邁的尼奧是不是在醫院裡也這般孤單地等待死亡,孤單地等着家人從里斯本到科英布拉把他帶回家。

    那段時間醫療可以說是崩潰了,每天都有數十甚至過百名確診者離世,如果不是因為實施了社交限制措施,她想每天在科村甚至葡萄牙各地各鎮,每分每秒都會聽到令人痛徹心扉的嚎哭哀悼。

    “我沒有機會對你說一句謝謝。”她哽咽地自言自語。“謝謝你讓我在葡萄牙有個家。謝謝你還記得我的畢業旅行。”她努力控制着在眼眶打轉的淚水,還是不爭氣的哭起來。

    時間讓她的悲傷沉澱,不代表她忘記了。

    在這場世紀疫症中,許許多多確診者和尼奧一樣,突然就永別了摯親好友;救不了彼此,來不及道別。世俗常道人的能力無限,可擺在如此的天意面前甚是渺小。那成千上萬的陰陽永訣在這兩年間給無數人帶來了悲痛陰影;也有無數人避過了死亡威脅,在疫情穩定後,忘記了當初那無法獲得治療的擔憂,逐漸掉低了對病毒的戒備心。

    隔天,依芮絲來到波爾圖火車站,是日陰天,藍白瓷磚看起來少了點光彩。

    “小姐,你是中國人吧?會講普通話嗎?”幾個穿着運動服的中年女士拿着旅遊書和手機,向依芮絲問路。

    “對的,你們需要幫忙?”她友善地回應。

    “對呀,這個車站可以去到這個地方嗎?這邊有巴士站不?因為旅遊書說的去這個小鎮只能搭巴士。可是我們在外面繞了一圈都沒找到書上說的巴士站。”

    依芮絲看了看旅遊書,又看了看中年女士手機上的旅遊網誌資料。 “這旅遊書和網誌應該資料沒有更新了吧。因疫症爆發而影響了全世界的旅遊業,這些年葡萄牙部分交通方式都改動了。我替你問問售票處現在是哪種途徑可以去這裡吧。”

    中年女士感謝一番後,問道:“對了,你是來旅遊的嗎?打算去哪兒呀?”

    “我在這兒留學,今天打算開始我的畢業旅行。”依芮絲說。“去阿瑪蘭蒂。”

    (謹以此文懷緬這場世紀大疫中離去的人們。雖天不從人願,但是回憶永存。)

    銀杏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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