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滅與失序的美學
“拯救我們免於瘋狂的是什麼?是生命力嗎?是自私自利嗎?是狡猾嗎?是人類感受性的局限嗎?……抑或,人只能得到個人的不幸,無論是對生命再激烈的懲罰,都是事先衡量過個人生命能夠承受的程度才賦予的?”
夏日讀三島由紀夫,入目滿紙世態涼薄。儘管書中描述的是盛夏庭園的繁草,但我所感受到的,卻是秋葉枯黃、人心蕭瑟的氣氛。《盛夏之死》這本書,收錄的是三島由紀夫從二十一歲到三十八歲寫的精華中的短篇小說,挑戰了“寫實主義”、“官能描寫”、“數理方式”等手法而寫作的作品,其中故事類型多樣,而表達的思想也較駁雜,但是作為“日本海明威”,三島的失序美學、在後期〈金閣寺〉所表現的毀滅美學中,早在他人生的早期到中期的短篇小說階段,便已有所呈現。他的那種對於人世的偏執理解,對於羸弱少年的執着,以及殺美的衝動,已急切地從紙面上衝脫而出。
開頭第一篇〈香煙〉,描述的便是一個文弱的學生,對於貴族學校的好與壞學生以及光亮的事物,都感覺到生厭。他會被沼澤裡那樣的黑暗與陰鬱吸引,最後他接受了壞學生遞來的香煙,吸食後感覺到滿足的罪惡感,讓他得以與阻礙凝固的外界產生某種聯結,罪惡感與他天生的陰鬱結合,助長了他為惡的心理,讓他得以報復壞學生伊村。這種身體有部分缺陷,口吃或天生羸弱的人,讓他們無法順暢與外界溝通,進而產生了自身心理的壓抑與扭曲,最終都導向與美共同毀滅的悲劇。
這種題材從〈香煙〉到〈金閣寺〉,都是三島由紀夫多年來所執着描寫的題材,就如書中另一篇小說〈顯貴〉,他描寫的治英“鼻子是標準的羅馬鼻,他的嘴唇邊緣的凹陷很像希臘雕刻的嘴唇線條,在幾乎沒有血色的白皙臉龐上,嘴唇的淡紅格外醒目”,這般俊秀蒼白的肖像描寫,也隱喻了治英並不健康的未來。小說中以藝術品之美,與治英的敗血症相對抗,藝術品越美,越像是毒素一般侵蝕治英的身體,而大自然和煦的陽光與隨風吹動的綠草,也像是對待病中羸弱的他的一種殘酷暴力。治英整個生命過程中與美的抗衡與搏鬥,也是三島一直以來思考的美學問題,美是一種失序,一種轉瞬消失的東西。以犧牲的行為來成就美,可以說是三島由紀夫的終身信條,最終他在四十五歲時露出精煉的腹肌,切腹以身殉道,也是以他的生命實現了毀滅美學的宗旨。
而〈盛夏之死〉是書中少見的中篇小說,在故事一開始的朝子一家在海邊玩水,結果悲劇發生,轉瞬死了三個家庭成員。在悲劇過後,朝子與丈夫漫長而瑣碎的生活日常裡,逐漸走向了一種失序,最終結局是一家再度回到海邊,朝子嘴巴頑強地抿緊,“等待某件事”的表情,預示了她將會再次走進命定的悲劇之中,是期待着失序的再度發生。
《盛夏之死》這本書,以此小說為其標題,也預示了此書的世界觀,便是不堪忍受平凡與瑣碎的日常,微風和煦的午後,並不會療癒人心,而是人能夠在其中看見殘忍與黑暗。小說的角色們無一例外走向了失序的狀態,有的主角甚至會自我走向毀滅,以身成就美,如〈馬戲團〉中,便是少女“從台子上伸出一隻穿銀鞋的小腳”,如一大束花朵般從高空墜落而死。
因此翻開《盛夏之死》,看見的並不是愛與溫馨,而是三島的一種獨特觀念。其中飽含了對於人性不斷詰問,以及充斥着濃郁的厭世風。然而在這個疲憊的年代,大量的正能量心靈雞湯,並不能緩解人們內心的焦慮不安,因此不如讀些三島由紀夫的作品,在對於人性的徹底失望和毀滅中,也許反而能找到自己內心的一絲光明。
以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