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給周邦彥漂白
周邦彥的《少年遊》寫的是春景。詞曰:“朝雲漠漠散輕絲。樓閣淡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門外燕飛遲。 而今麗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當時,小樓沖雨,幽恨兩人知。”寫的雖然是春景,而不離一個“情”字,他回憶起舊事,兩人的“春事”:“小樓沖雨,幽恨兩人知。”
另一首也是調寄《少年遊》,這調子似乎與文意不大相襯,如果改一改則切題矣。改甚麼?曰《床底春光》。只是《全宋詞》沒有這詞牌,詞云: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這闋詞可以說是繪形繪聲,寫的是一男一女的動作、對話。并刀,亦即并州刀,乃并州出產的并州剪。吳鹽,蓋指淮鹽。兩種物品,一指其鋒利,一言其白,再加上她的纖纖玉手剖開一個剛從江南運到的貢品新橙。華麗的帳幔已薰暖了,獸形的暖爐散發出陣陣香氣。她和我相對而坐,並調節笙音。夜深了,她低聲問:去哪兒歇宿?又提醒他:已是三更了,外面霜濃路滑,馬兒難行,不如就此留宿吧!外面已沒有行人了。以上的舉止語言,並不是作者本人,只是他對那男女的記錄描述,竟成為張端義的“耳食記載”,傳為皇帝狎妓,床底竊聽、偷窺的“實錄”。緊張、刺激、惶恐俱備,像這樣的情節,當然能夠吸引讀者,成為“花邊新聞”。不過有人很冷靜地分析:皇帝與同僚狎一妓,事或有之,至於走避不及躲匿床下,而事後塡詞暴露,是否嫌命長?作為皇帝媾女只帶一個橙,未免太寒酸。王國維於《清真先生遺事》中力辨其非其誣。據說騷人墨客以秦樓楚館生活片段鑄就的藝術作品,這類題材極為普遍,正如“福隆新街的趣聞故事”一樣,文辭瑰麗的便成藝術品,寫得庸俗的就是猥褻。一為陽春白雪,一為下里巴人,而周邦彥這闋《少年遊》,顯然是陽春白雪,而經“耳食”的記載,又成“下里巴人”。周邦彥兼而並得,可借用侯蒙《臨江仙》語:“當風輕借力,一舉入高空。”不過還須多謝王國維替他洗白。
冬春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