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灶台
冬天,冷颼颼的。坐在老灶台的旁邊,望着木頭吐出長長的火舌,舔着鍋底,暖流一陣陣地襲來。窗外,岳母正在揮着鐮刀砍柴,木頭、竹子、枯枝疊在一旁,一捆一捆,往隔壁老屋送。那柴堆得可高,估計明年春節回來還燒不完。
這個灶台,蹲在廚房東牆,像個沉默的老頭子,守護着一家人的生活。過年,什麼雞肉、鴨肉、豬肉,放大鍋裡,拿個鏟子翻炒,豪氣十足!豆腐,一百多塊,放鍋裡炸,喳喳作響,再蒸,掀開蓋子,熱氣騰騰。要是隔頓的菜,往裡頭擺,蓋上鍋蓋,很快就能熱好。大鍋的旁邊是一深底鋁鍋,餘火可以熱水,一大家子人洗澡就不必久等。
十幾年前,老家也有這麼一個灶台,不過比內子家的要高點。灶台上寬下窄,由紅磚堆砌成,灶面是四方形,而灶膛是圓形,寓意天圓地方。煙囪從灶台起來,拐一個彎,扶牆而上。面對灶門,牆角用兩條大理石隔出一方草堆,俗稱“灶前”。石頭上邊,可坐一人燒草,母親常坐在那燒火,將稻稈一紮紮往灶膛裡送。灰燼堆得太多就要用火鉗掏出來,黑乎乎的,可送去菜園施肥。火到中途,母親常會往灶裡塞幾個番薯,我們嘴饞,守在一旁。尤其到了冬天,冷得哆哆嗦嗦,正好擠到灶門取暖。貓也常跑到灶前蹭暖。等熄火時,番薯也就熟了,雖然烤得黑乎乎的,但是剝皮之後,一樣香甜可口。
內子這邊靠山吃山,灶台多燒木頭,而我家那邊木材少見,主要是燒稻稈。每次收割莊稼,父親都要紮着浴巾,紮稻草人。這稻草人要紮得有技巧,不然很快就會散架。老屋後面是自家田地,每次,我們都會過去提稻草人。青蛙多在底下乘涼,一見到人就蹦開了,我們就會窮追不捨。等稻草人徹底曬乾,父親便將稻草人一堆堆地捆起來,用單車載到草堆間囤着,以備不時之需。而剩下的稻草,等風起了,一把火燒起來,煙霧瀰漫整片田野。每當黃昏,往家裡屋頂看,煙囪早已拉出一道炊煙。如果說灶台是老屋的煙斗,那稻稈就是煙草,炊煙就是老屋在抽煙時吐出的一口口煙。
平日,老灶台就伺候我們一家人的生活,燒水、煮粥、做菜自然是少不了的。要是端午,母親就會請來三姑幫忙包粽子。三姑手巧,包的粽子大而結實,棱角分明。包完之後,也是放灶台大鍋裡一煮,然後掛到屋簷下的竹竿上,誰要是嘴饞了,就過去摘一個。當然,潮汕的粿文化是出了名的。“潮汕人,尚食粿。”逢年過節,母親就為祭拜張羅做粿。這粿是由米粉、麵粉或薯粉等加工製成的,是精緻的小吃,可以拿來祭祀,甚至防治疾病。那時做得較多的是鼠曲粿、紅桃粿、菜頭粿、石榴粿等,紅通通的碼在篩子,然後放在灶台大鍋蒸。這粿涼了,就放鍋裡煎炸,俗稱“烙粿”,夾上來吃,又脆又香。要是過年,便做一個大而圓的年糕,又稱甜粿,也是放在大鍋蒸熟。這粿,是潮汕人忘不掉的美食,解不了的鄉愁。
其時家裡養豬,兩頭。豬圈就在門口旁邊圍起來的。灶台大鍋除了伺候人,還要伺候豬。將番薯、薯葉、雜菜等混在鍋裡,滾得滋滋作響。灶旁是一櫥櫃,下有水缸,我們常去人家井裡挑水。母親挑大桶,我們挑小桶,看着新鮮,其實很磨肩膀。往灶台鍋裡一勺勺地舀水,唯有大人才夠得着。這口大鍋,給豬伺候了一年的伙食,最後一鍋熱水,為其送終。臨近年關,殺豬的人來了。一到凌晨,母親摸黑起來燒水。燈火暗黃,躺在床上,聽到豬慘厲的叫聲。等我起來,豬被燙過熱水,剃去鬃毛,橫在地上,正被開膛破肚,旁邊的內臟還冒着熱氣。院子裡淋淋漓漓都是水,實在不敢多看,於是,我常跑到田野閒逛。等屠夫離開了,這才回家。
父親常說,那時家窮,掙不夠錢,都是臨近年關,靠這兩頭豬來繳學費的。每次殺豬,還要給親朋好友勻點豬肉。豬肉往大鍋裡一煮,白花花地滾出泡來,筷子一挑,放到盤子,就可以拿來拜神了。每逢過年,父親常常是將豬肉、粉腸、雞翅、蘑菇放到大鍋燉,撒上醬油,均攤到三四個大碗裡,放櫥櫃內,次日起來便凝凍了。刮去上面那層白色豬油,將肉凍翻出來,用筷子夾一塊,入口即化,拌到飯裡,更覺美味。內子初次到家,見到這種吃法,就很納悶:這肉不用溫熱也能吃嗎?她是不能理解,我們從小到大就是這麼吃過來的。
逢年過節,灶神照例是要祭拜的,尤其是到臘月廿四。這灶神叫“司命公”,不過人們常因為音訛而誤稱他為“申面公”。潮汕俗語有言,“廿四神上天”。《敬灶全書》中也有記載,灶神“受一家香火,保一家康泰,察一家善惡,奏一家功過”。每到這一天,母親就會在灶台擺上肉菜,其中少不了落湯錢,點上香燭,然後跪拜在地,嘴裡念念有詞,祈求灶神來年保佑。家家戶戶都是如此。據說,灶神吃了糖品,便會在玉帝的面前甜言蜜語,保護一家人的平安。聽說還有村民祭灶神時,還用酒糟去塗灶門,以此來“醉司令”。灶神醉了,自然不敢在玉帝的面前亂說話了。
時過境遷,灶台越來越少用了,取而代之的是煤炭爐。每次做蜂窩煤,父親都要拉一車煤,到池塘裡挖淤泥,將這兩者混在一起,攪勻,再用模具印出一枚枚黑煤球,曬乾,便可燒個一年半載。後來,大姨丈送了一個煤氣爐,母親捨不得用,放在閣樓。等到家境好轉,這才拿下來用。而老灶台被遺忘在屋子的角落,稻草堆也有跳蚤、蝨子,誰也不敢輕易湊近,免得惹一身癢。大鍋以前還要保養,時不時拿出門,倒扣過來,拿鋤頭刮去煙燻處。之後,它就被徹底閒置在灶台上,陪着灶台慢慢變老,生鏽,直到老屋拆了,不知所終。
如今,身在外地城市,生活無憂,然而每次想起灶台,那灶火至今還在心裡燒着。一口大鍋,餵養着一家人,守護着一家人。它不屬於城市,它只屬於鄉村,尤其是寒冷的鄉村。那熊熊燃燒的,不是火焰,是一家人的溫情,也是一家人的希望!
陳奇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