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失寸心知
“憤怒出詩人”是誰說的,我們大可不必去考辨,因為這話無關對錯,至少說中了一個方面。古今中外,幾乎所有詩人都是為“情”所困者也。
這裏所說的“情”,不單指愛情,還包括喜怒哀樂、愛恨情仇等所有心緒。但當胸臆惆悵、感慨良多、不吐不快時,就會詩興大發釋放出來,或是喃喃吟哦,或是朗朗抒懷,磨墨揮毫,落筆成詩。《尚書》裏說“詩言志,歌詠言,聲依詠,律和聲”,其中,“詩言志”的“志”,不能單純理解為志向,而是一應情懷與思想,正如杜甫所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聲豈浪垂。”
一九五八年六月底的一個深夜,毛澤東得知余江縣消滅了血吸蟲的消息後,浮想聯翩,夜不能寐,於是就遙望南天,欣然命筆,寫下了《七律 · 送瘟神》。“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這樣的眼界,就遠超戰勝自然災害本身,上升到探索宇宙的哲理高度。
一○七六年中秋,蘇軾一邊賞月,一邊開懷暢飲,直至天明大醉,於是便寫出了《水調歌頭 · 明月幾時有》,兼懷子由。詞中有云:“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就不是單純地飲酒賞月,而是傾訴自己的感慨與寄託。
一二○五年秋,十六歲的元好問前往並州(今屬太原)參加府試。路上碰到一位獵人說,我今日逮到一隻大雁,脫網飛走的那一隻見同伴已死,盤旋在半空裏悲鳴,不忍離去,最後竟撞地殉命。元好問聽說後,便買下這兩隻大雁,埋在汾水之畔,壘石為志,取名為“雁丘”。同行者大多為之賦詩,元好問也寫了一首調寄《摸魚兒》的《雁丘詞》,後經改定,遂成傳世佳作,上闋云: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這首詞,起句如同天問,發聾振聵,“直教生死相許”六字,勝過海誓山盟無數。由此不難悟出,自古而今的絕妙好辭,大多是因情而發。正如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說的那樣:“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人世間最珍貴的精神寄託,不外乎情義,情義的分量人人都懂,卻不是每個人都善於表達,都能表達到位的。大家手筆所以非同凡響,因言之由衷,把話說到心窩裏去了。
文學作品與學術文章不同,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做出來的,而是情感宣洩的律動。靈感來時,如同豔遇,觸發不可遏止的創作亢奮,“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以至於文思泉湧,“情不知所終,一往而殆”。照這般傾瀉出的文字,連你自己都感動了,讀者焉能不喜歡?
王兆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