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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 · 夢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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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6月10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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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 · 夢宴

耍耍三郎


菊石圖 朱耷,八大山人(清); 庚午款(康熙二十九年);水墨,紙本。


日出扶桑


流水豈無情


春風化雨

   紅樓 · 夢宴

    第✕回

    寶玉元宇宙幻昧淮揚臻饈

    天廚星下凡遊戲芳物紅樓

    春分將至,天已四更,窗前明月飛彩凝輝,竟把寶玉亮醒了,漱盥畢,燃了臥香,拍了幾下原臥在蒲團上的狸奴,狸奴翻過身,瞪了寶玉一眼,不情不願走下來。隨後寶玉跏趺坐,手結印,含頜垂目,就作起素日的功課來。

    燃的是除障香,為早前雲遊到此的西域藏僧所贈,內糅了檀香、沉香、甘松、藏木香等物,有收神斂情之效。坐了半晌,寶玉猛然覺得有絲似有若無的清爽香氣飄過,心頭不禁一顫,暗忖:奇了怪哉,此味何來,這香都燃了數月,從不曾有此味!

    越想打發此味,人卻越發跟着它去,寶玉踏着月色,竟走到一偌大的荷花池前,旁有灰磚宅第,高牆巍峨,正門以黃銅打就,飾以雲紋,門上匾額,金字題道“芳物樓”。寶玉正欲抬步離去,門內走出一小廝,放下燈籠,合十道:“寶師傅可到了,請隨我來。”寶玉一怔,即回道:“施主何方神聖?”小廝笑道:“不敢,內有貴客恭候多時。”寶玉只得勉強隨其入了銅門,門內另有庭院,佈置得曲折有情,意猶未盡,穿過迴廊,但見芭蕉樹掩映着一滿月門,左聯:相為柴米油鹽醬醋茶,右聯:幻作琴棋書畫詩酒花,橫批:不可方物。寶玉暗笑,什麼人家如此口氣,把蓮坡居士的顛倒亂寫也罷了,還敢“不可方物”。

    過了月門不久就到一大廳前,裡頭燈燭影照,雕樑畫棟,小廝止了步向寶玉道:“寶師傅,請徑直前走,貴客已於廳堂盡處恭候大駕。”將信將疑,寶玉只得入了大廳,只見四面皆是剔空玲瓏木板,內透靑金色底藍山拂綠金柳絹畫,滿目金彩珠光,廳中鋪就波斯大不里士絲毛地毯,棉軟柔密,落步無聲,兩旁錯落各置着三數桌椅,烏木圓桌,圍以西洋絲絨裹布交椅,或猩紅或靛藍,桌旁皆有各式鏤花圓窗,月光斜入,賓客輕言細語,交杯換盞,狀甚愜意,寶玉暗忖:原來是酒家。

    寶玉收攝心神續往前行,廳盡頭有一絳紅色多寶格,框內高低錯落,上置各式古銅、瓷器、玉山子或珐琅等爐、瓶、樽、彝等祥瑞古物,架後隔十餘步有一廂房,門未掩,門前垂了一帳流雲萬福紋樣的霞影紗。寶玉又走前幾步,紗內朦朧透出一爪哇木化石翹頭案,案上立了塊用雪花銀縮仿打造的泌雪石,石旁立了個乳白底、黑龍紋的長頸瓶,內插了一把劍,一支拂塵,寶玉看着劍覺得似曾相識,瓶則應是北宋磁洲窯四爪龍紋梅瓶。案後牆上也懸了副聯,寶玉默念到:菜上山水肖,盤中詩意飛,橫批:萬物有靈。

    案前也是大理石鋪就的高山流水紋大圓桌,桌前坐着兩人,站着一人,身影綽約,寶玉猶豫間又向前走了幾步,隱約聽到一女子聲:“這是新到的瓷具。”聲音煞是耳熟,“上面都畫了夏天的荷花兒、葉兒的,且都描了金邊,可精神吶。”寶玉不禁靠近門邊再往裡瞧,看到一男子坐着,身上穿的恰似自己舊日的袍子,但耳邊卻晃着兩個墜子,這時男子玉指纖纖彈了下杯子,遞向燈燭,喜道:“透得像蟬翼似的,倒茶時的聲音定是好聽。”最後一女子道:“茶具是好,可惜畫的花和葉都太新了些。”寶玉抖着手撩開了霞影紗,顫聲道:“留得殘荷聽雨聲。”房內一男一女都轉過身來,原來男裝打扮的是湘雲,喊道:“愛哥哥,竟真的是你?原以為這次又是白等。”坐着的女子肩頭抽動着,良久才轉得過來,打量着寶玉,隔了半晌才吐了句:“恍如隔世,虧你還記着李義山這一句。”站着的襲人,顧着看寶玉,錯不開眼,倒茶的手沒停住,倒得滿桌都是,亂得忙叫侍者們來收拾,又安排寶玉坐在黛玉身旁。

    寶玉定睛看了黛玉一眼,面容已略帶些風霜,而霧鬢風鬟,更顯得那副空谷幽蘭的模樣,他低頭輕聲囁嚅道:“他們都說林妹妹吐血過多,且已歸去。”黛玉即時收起淚,嗔道:“那是高鶚狗尾續貂編排的,虧你也信了,信也罷了,還真的出了家。現如今,我都不知應怎樣稱呼了。”湘雲笑道:“愛哥哥來了就好,不管在家出家,我只管叫愛哥哥。”

    寶玉合十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怎麼叫,就怎麼應。且顰施主現也大長進了,以前人家一言半語,都哭得兩天兩夜,如今倒百毒不侵了。”黛玉回道:“那不然呢。如今人大心寬,命中註定也好,下凡歷劫也罷,哭不了那麼多,何況紫娟她們也不知哪去了,沒人扶住,血都吐不痛快了。”寶玉遞上帕子:“林妹妹改名作林瀟灑如何?這淚倒還未乾吶。”黛玉回嗔為喜,且用自己的帕子印了淚,說道:“權當利息還你罷。”

    話音才剛落,涼菜上來了,只見數個約麻將牌大小的櫻花粉色凝膠立在一塊六吋見方的撒金琉璃板上,晶瑩剔透,牌旁挨了朵紫色小花,膠內鎮了一枚羊肚菌,牌上蓋了塊水紅色的番茄薄片。寶玉道:“久沒見這些精雕細琢,倒不忍吃了,這菜有名嗎?”襲人答:“掌勺叫它春意盎然。”寶玉想起走來時這一路的月色,問道:“我可改作月滿蕈萌香?”這時,湘雲已搬了一塊到碗中,自顧自吃起來。黛玉笑道:“羊肚菌未來得及破土兒,已進了這雲丫頭的肚兒。”湘雲回道:“吃了,好告訴你味道,唔,清爽且甜,微酸和菌香渾一塊兒,吃下去更是開胃了些。”

    須臾又上了個敷着冰塊的漢白玉盤,上面隨意佈了數枚銅錢大小的花兒、葉兒,中間斜插了幾個筍殼,每個殼內又藏了幾方溫玉般的筍片,侍者說這叫“春風化雨”。寶玉夾了一片放入黛玉的碗中,黛玉輕嘆了口氣,嘗了一口,裹着筍片的是香椿糊,吃起來,有脆有軟,筍片的鮮和香椿略苦的甘甜相得益彰,因說道:“怪不得雪雁她們以前沒事就愛到園子裡挖筍,又央柳嫂煮。”寶玉嘗了也道:“這道菜莫不是‘雨後春筍’加‘春泥更護花’,這掌勺的怕是神仙吧。”

    正品着,侍者又給每人上個白色汝窯盤,上置了半顆蛋,襲人說道:“我們新得了蘭王蛋總共才兩個,加了掌勺自家的秘調香糟油,做了‘日出扶桑’。”寶玉細看:因防着蛋在碟中晃蕩,蛋下面墊了張由黃瓜和胡蘿蔔片編成的透明席子,置身其中,雞蛋嫩如正微鼾的睡嬰,蛋白吹彈即破,蛋黃外圈橘紅,愈近蛋心色愈赤艷,若驟升旭日,並滲着丹砂。蛋黃上還伏了兩株蘆筍尖兒,再薄敷了金箔,最後更綴了朵大食國五星花,花翹起如美人指尖,內還伸出一透明嬌蕊,碟子剛放到黛玉面前,蛋微震,花蕊因而抖了抖,就如靈蛇吐信,生動至極。

    黛玉皺了皺眉,道:“倒好看,但不知道這蛋腥不腥?”一旁早已吃完的湘雲忙答道:“蘭王蛋本來就不腥,那糟油老香了,這扶桑日又鮮又香,姐姐若不吃,我願代勞。”黛玉橫了眼湘雲,道:“人家還未看完,你倒連席子都吃沒剩下。”“好姐姐,確實好吃,還有半隻呢,可也拿出來?”湘雲笑着問襲人。襲人勸道:“雲姑娘莫急,這是前菜,好吃的在後頭。”

    寶玉忙問襲人:“掌勺的究竟是哪位神仙?可是位方家呢。”湘雲忙使了個眼色,搶着道:“是愛哥哥的舊相識。”襲人微笑道:“廚房這會兒忙,掌勺已說了,等囑咐好細活就出來相見。”

    “丁香、陳皮、花椒、小茴香……”寶玉正分辨着香糟油裡的用料,突然聽到有人喚他:“寶玉!”猛抬頭,竟是湘蓮一身素衣從廂房的另一扇側門出來。寶玉嚥下口中黃瓜片站起身,快步走向湘蓮,嘆道:“我莫不是在夢中?你也路經此地?”“才不是。”湘蓮道:“說來話長,先前我跟了一道人雲遊四海的,後又隨他去了茅山,在九霄萬福宮寄住。本來每天只是隨道長們舞刀弄劍,修心養性,以了餘生。 後到了廚房幫忙,也把以前與你和兄弟們吃喝的味道做了些出來。 不料,廚中燒火的,竟是位遁世高人,說我是天廚星托世,更把畢生絕學傳授予我。”寶玉嘆道:“唉,我卻連個掃地僧也當不了。那你為何又下了山?”湘蓮繼說道:“本亦過着神仙日子,但高人卻叫我下山。”寶玉忙問:“為何?”襲人倒了杯茶,喚道:“柳公子,喝口茶,坐下說吧。”湘蓮喝水潤潤嗓子,說道:“高人猶善淮揚菜,此菜系極講究不時不食,與道家所謂的道法自然甚為契合,他說現時眾生顛倒,人心散亂,胡吃海塞,因而百病叢生,如我下山,如能感化一二,亦算功德。”

    湘雲嘆道:“柳公子真是烹小鮮如治大國呀。”湘蓮忙起身拱手道:“姑娘抬舉了。只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罷了。”寶玉皺了眉道:“二郎,世法平等。若要說這些抬呀,舉呀的生分話,我倒寧願你說愛吃不吃。”黛玉低頭輕笑道:“你急什麼,如今時興說公主抱,抬舉該合此意。”

    湘蓮也笑道:“林姑娘自然是消遣我了。”又對寶玉道:“兄弟莫惱,應酬話原是平時說慣了,那我這就回去看看那些你們愛吃不吃的菜備得如何。”說罷,就匆匆站起來走了。寶玉就問襲人:“他怎來的這裡?”襲人答道:“這芳物樓原是北靜王一年多前開的,讓玉菡打點,不料在路上就遇上了柳公子,聊了數回,便邀得來作總掌勺,也算是個天時地利人和罷。”“原來如此,”寶玉如夢初醒,問道:“玉菡呢,怎不叫他來相見?”襲人回道:“他亦是買辦,去外地挑貨了,沒半月恐怕回不來,剛忙混了,不得空說。”

    正說着,侍者給湘雲和黛玉上了文思豆腐羹,又過了一陣子,湘蓮親自用托盤捧了一隻連蓋越窯秘色瓷蓮花碗,放在寶玉面前,並揭開蓋,一股濃香撲鼻而來,琥珀湯色,浮着數點油花,有顆只剝剩心兒的霜打大青菜載浮載沉,旁邊搖曳着一朵豆腐雕成蟹爪白菊,蕩漾間,一枚頭茬菇在下面若隱若現。寶玉因問道:“此湯又何名?”湘蓮說:“不曾想寶兄弟真的要來,臨時做的,還沒有名,湯卻是常備着的素高湯。”寶玉說:“叫‘流水豈無情’可好?”湘蓮應道:“甚好!日後加進菜單。”

    “若是八大的菊石圖泡水裡興許更像這湯呢。”黛玉冷眼一瞧,又道:“做給寶師傅的菜到底要比我們尋常人的精緻些。”湘蓮正欲分辨,寶玉因怕豆腐抽爛了不好看,只忙把湯裡的香青菜夾給黛玉,又喚人給她們倆各分了些許湯,跟着問湘蓮:“二郎,這豆腐蟹爪菊割得纖毫畢現,文思豆腐更是絲絲入扣,又是哪位高手大作,可也引見一下?”湘蓮笑道:“過奬了,都是我切的。”寶玉笑嘆道:“素知你喜舞刀弄劍,又能粉墨登台,現又天廚星下凡,真箇是無所不能。”湘蓮應道:“如今沒那些閒工夫了,大概只剩下舞刀,舞菜刀!”聽罷,湘雲忍不住放下匙羹,拍手大笑道:“天廚星下凡舞菜刀,這唱的是哪齣啊?”聽罷,寶玉呆呆的哼道:“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正呆着,有侍者拿了張帖及一個包袱進來給寶玉,說道:“有人經過說給寶師傅。”帖上寫着:昔日檻外人遙供僧寶。寶玉打開包袱,看到綠玉斗、兩軸畫和那個鬼臉青花甕。黛玉自然認得,便道:“道是無情卻有情。”寶玉問道:“妙玉可是要來?”湘蓮忙說:“妙玉上人輕易不出門,本來訂了今天的外賣,派人來取時,我顧着先做你的,只給了她的侍女‘日出扶桑’拿回去,她因知道你來了,又遣人來囑咐她原要的菜都好好做予你吃。”黛玉忍不住道:“就是說嘛,但凡做給他倆的,究竟比我們的要好!”“林姑娘貴人善忘了,每回您來用膳,菜單都事先送您過目的,菜單上還有您鈐的印,您可要再瞧瞧?”黛玉臉登時熱了,輕聲道:“剛出門吹了風,頭有些痛,都忘了。公子見諒。”然後自己訕訕喝了口茶,又道:“這茶怕有些涼了。”

    “林姑娘言重了。”湘蓮拱了拱手,看了一眼花甕,又道:“我先前得了半餅福鼎綠雪芽,是西洋葡萄牙國特使回朝前所贈。”寶玉問道:“怎麼才半餅?”“特使說只得三餅,要湊雙數獻供他國皇后,知我不介意,就分了我半餅,說他自己回去好歹也能嘗些。”回完寶玉,又對黛玉說:“剛事多怠慢了,林姑娘莫怪,妙玉上人蠲的水必定不錯,泡了綠雪芽,請林姑娘指點,如何?”

    黛玉點頭輕聲道:“公子盛情,卻之不恭。”聽罷,湘蓮就抄起鬼臉青去了。(上)

    耍耍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