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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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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報紙日期:
2022 5月27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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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與子

李 懿


    父與子

    我醒來的時候窗外還在下雨。七月中旬,殘酷、瑰奇的颱風季

    ,雨珠子極大,嘩啦啦跌在鄰居的鐵棚上,砸得人耳膜發痛、腦袋昏沉。雙人床緊挨着一面朝南的牆壁。清晨八點,我伸長手臂,掀開窗簾布一角,一點鐵灰色的日光(陰鬱、憂愁、迷濛)浸了進來,於室內漂浮着,像濕霧、像海上的潮氣,也像在風中抖動的雨簾。

    這光線使我很感動。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還聽到了隔壁的音響——我感覺到了聲音的震動,在床鋪上、陽光裡,我鬆弛的、上了年紀的面部皮膚的波動之中:機槍掃射,人的慘叫,咔噠咔噠咔噠。電腦遊戲,皮面旋轉椅吱呀作響,我的兒子沙啞的低吼——他已經過了變聲期,嗓子又低又沉,敲不響的青銅鐘似的。

    他肯定沒睡覺。昨晚凌晨我起來上廁所,回房間前,看見他臥室門下那道縫仍亮着光。我擰了擰門把手(漆成黃銅色,已經生出了黑鏽),他上了鎖,我只好拍門。我說兒子,該睡了。這句話音量不大,我拍門的力度也不大。深夜,我不想讓自己情緒太激動,搞得跟精神分裂症患者發作一樣歇斯底里。我血壓高,心臟做過搭橋手術。我的兒子不心痛我,我不能不心痛我自己。

    他不作回應,於是我說(平和地、堅定地、嘆息地):“去睡覺,不然拔網線。”

    這句話讓他摔了鼠標。我聽到了那“嘭”的一聲,滿是怒氣,把黑夜刺得發白。但最後他仍是關了燈,不再敲打鍵盤。一片寂靜。死的寂靜。我躺下、合眼、入睡,像殭屍重新躺回自己的棺材。我知道他還會爬起來,按下開機按鈕,繼續玩。甚至可能他就坐在椅子上,沒挪過窩,只是調暗了電腦屏幕的光。窗門緊閉,外賣盒裡爬着蟑螂,食物殘渣變了質,氣味滲進渾濁的空氣。於此之中,他一動不動,咬緊牙關,屏息等待我的呼嚕聲再度響起——但我已經不想理會了。

    全身心投入到電腦遊戲裡,在我看來便是人性與智力的死亡。我不懂他為什麼要整晚整晚地對着電腦呼號、呻吟、開懷大笑。我不懂他為什麼不看書、不出來吃飯、不學習。大好的光陰、大好的青春、大好的前程……以前我們教育過他幾次,我和他媽。兩兩對話、三個人一起與中學班主任進行四方會談。客氣地、理智地、憤怒地。電話、面對面,甚至於信件。我寫過三四封長信,擺在他的書桌上,信封每次都標明是“愛子張黎收”,還封了口,就差貼郵票了。

    我想,青少年都十分在乎個人隱私,他不會不感激我想得如此周全。

    幾年後我明白了:寫信只是讓旁人尷尬的自我感動。一種只能起到反作用的訓誡。他讀了那些信麼?我不清楚。我記得其中一封信的結尾是“回來吧,兒子,回到我們身邊來……”寫下這行字的時候我潸然淚下,在朦朧中幾乎看見了他醒悟後愧疚的笑臉。可惜沒有回音,沒有反應,更沒有懺悔。兒子照常打遊戲、課堂上睡覺、吃飯時低頭玩手機。他甚至沒有把信扔進垃圾桶,以此嘲弄他費盡心思的父親——不,他應當是把它們揉成一團,丟入馬桶,送給了大海——我的字化在了污水之中。

    天光漸亮。我翻身起床,進廁所洗漱。管道的臭氣、洗手盆內壁上殘存牙膏的薄荷味、窗外濕熱的雨,我棲身其中。鏡櫃從右下角起了一道裂痕,這些天越發地往中間蔓延,已經有了貫穿整張人臉的兆頭。它誕生於上個月。那天我與我的太太吵了一架。當時她在刷牙,我站在她身後擦臉(毛巾起了球、泛着灰、抽了線)。她決定等從娘家探親結束回來,就帶兒子去精神科掛個號,因此要我託付老同學——

    “找個專家,”她說,同時在漱口,一低頭,嘩地吐出了渾濁的、混着白泡沫的、四濺的水,“找個好點的專家。”她抬眼,隔着水銀鏡和我對視,重音落在了“好點的”三個字上。

    我把毛巾蓋在臉上,一吸氣,發霉煩悶潮濕的水汽湧進了鼻子。“沒必要。”我回答。可惜聲音太小,她聽不清楚。

    “大點聲!”

    “沒必要!”我撕開毛巾張口便嚷,隔壁本該好好複習準備期末考試的高二學生(如果他沒戴耳機)肯定能聽見——“他沒毛病,他就是懶!”

    “小點聲!”

    她噓了幾下,接着,皺起眉頭,眉毛很不好看地變得歪扭了,“之前不是說好了嗎。帶他去看看、檢查檢查——檢查一下怎麼了?孩子有些抑鬱,我們總該要了解情況……”

    “有什麼好了解的,他就是被你慣壞了!抑鬱?有本事他一頭撞死啊!”

    那是一個周五的傍晚。兒子因為月考成績退步,跟我們吵了幾句嘴。結果他激動起來,捏起兩個拳頭死命去砸牆壁,一邊砸一邊尖叫,跟個小姑娘似的,落下了一手的淤青。這事兒把當媽的嚇了個半死,夜裡她用手機跟幾個閨蜜嘀嘀咕咕了大半個小時,最後得出結論:“學業壓力太大,得去看看醫生。”我不同意,但晚上困倦得很,懶得與她多囉嗦,便隨口應了下來,本以為時間一長她準忘——沒想到這次她極其固執,非要帶兒子去醫院。

    我們爭執了許久,最後她打開鏡櫃拿面霜,再猛一合上,咬牙切齒道:“到時候他要是真瘋了,我跟你拼命!”此結論一出,我無話可說,只得對着鏡面上新長出來的皺紋高舉雙手投降。

    現在,那句“他要是真瘋了”在我腦海裡上躥下跳。廁所裡,我看着自己的臉破碎在了左右相反的鏡面世界之中,恍惚下就好像是看着一張白瓷面具中間裂了道細縫。我想着精神病院:那些白色的、內牆軟綿綿的、沒有嗅覺的單人病房;束縛衣、拿着針筒的護士、口味清淡的食堂;隔着鐵閘門,我與太太安慰着門後的兒子,卻有些分不清是他被關了起來還是我們被關了起來——抑或是整個世界本身就是一個大瘋人院。

    我想啊、想啊、想啊,想得我左右兩側太陽穴凸了出去,彷彿正有兩顆心臟在我的腦袋裡跳動着。

    想不下去了,我便繼續看着自己的臉。

    奇怪的是,看得久了,我越發覺得困惑。我首先覺得自己的嘴開始變得陌生。我張開口,伸了下舌頭,舌面上一層舌苔,看着就讓人噁心;我又有些認不出自己的眼睛。左眼眼皮微微耷拉着,眼珠子鼓出了半個,血絲蔓延在眼白裡。右眼更大、更精神、更像是活人的眼睛;最後是我的整個腦袋。我左轉、右轉、揚起下巴,從這個平庸的、肥大的、空心的腦袋裡,我感覺不到自己的生命。

    我餓了。

    冰箱裡有半袋麵包。紅木方餐桌靠在客廳(也是餐室、廚房、書房)牆上,剩餘的三道桌邊各抵着一把紅木餐椅,然而正對着牆的那把椅子我們是不常用的:它堵在這窄屋的中途,一旦被挪出來,就會如摩西分紅海一樣,將整套屋子南北切成兩半。所以用餐時,常有一個人得靠着灶台、端着飯碗、站着吃。

    我的太太還在福建老家。屋裡少一個家庭成員,空間闊綽了許多,氧氣含量有所上升,可我不覺得比從前更自在。三是個完美的、可愛的、穩定的數字——三角形,金字塔,三腳架。然而現在太太離開了,兒子的精神竟也是不在的——只剩了我一個人,清醒地、無助的、傷心地對着這個漏洞百出的家。

    鑲嵌了幾顆紅豆的甜吐司,一杯隔夜冷開水,這便是一頓慘淡的早餐。我吃了:麵包跌下去,在底部泡了水,鼓脹起我的肚子;我喝了:食道連進胃部,身體裡生出一條短暫的、亮起的細線;我抬頭去看緊閉的房門:槍擊與音樂聲消失了,沒有動靜。他大概是在睡回籠覺。一覺睡到五六點,起床吃個午晚飯,在我喋喋不休的勸說下快速洗個澡,然後繼續:上機、尿尿、泡方便麵。

    周六,我不用上班——也就是說,我無處可去。整個周末便是整兩天的空白。四十八小時,在這套我的父母遺留下來的老公房裡,只有我和他。三餐可以點外賣,可以煮速凍餃子,也可以什麼都不吃,就乾坐着,打開電視,看新聞重播、聽他打遊戲,徒然耗盡那光陰。

    我心裡發着抖。

    還是要出去——哪怕只在樓下閒走片刻。我起身敲敲門,小聲說兒子,爸爸出去走走,你繼續睡。隔着門板,我聽到他含糊不清應了一下,既像是“好”,又像是“唉”,很難說得清,因為他的聲音通常是低沉地在胸腔裡回蕩着——在他一百九十斤的肉身裡左右搖晃,等終於從嘴巴裡洩露出來,就只剩下一點支離破碎的邊角料,聽得人滿頭霧水。

    我連忙跑了。

    樓道濕漉漉的,白粉牆已經露出了一半的混凝土,頂燈的光——在黑夜裡那樣地光明——點不亮愁雨綿綿的陰天。樓梯踏步上的短煙頭、住戶門前匆忙綁了死結的白色外賣袋、牆壁上被撕去復又被貼上的廣告:開鎖、通管道、換煤氣。鮮紅的大字:李師傅、吳師傅、趙師傅,下面印着無數串絕不重複的數字,打過去總是一個男人,不耐煩的一聲“喂”,背景音嘈雜、混亂、刺耳,噎得求助者說不出話。

    不見光的底層,一個小孩,揮舞着(聽上去像是)長樹枝鞭打樓梯的鐵欄杆,咚、咚、咚!

    “喔!”我臉朝下,順着樓梯與樓梯間的縫隙大喊,“別敲了!聽到嗎,別敲了!”

    聽不出性別,她(他)歇斯底里大發作,又尖又細的嗓子叫個不停,像只耗子。我走到底層,看見一扇門猛地被拉上,一位(看上去大概是)母親隔着鐵絲和防蚊網織成的門洞瞪向我。我假裝什麼也沒看見,輕輕推開樓道門,但心裡在對她說:“小心你的孩子……小心!”

    門外,靠着牆,自行車棚裡生了鏽的鐵條與鐵條糾纏成了一個大鐵山。雨淅淅索索的。雨篷的節奏正在放緩,落水管口湧出灰不溜秋的雨潮(就像海潮,只不過成分是雨水),居民樓四面的勒腳被白沫淹沒。

    似乎雨就要停了。

    在後街的小超市裡,我買了一包煙、一個打火機與一把水果刀。我從不抽煙,今天不知怎麼,忽地有了慾望。香煙我要的是“中華牌”,我只知道這個牌子。紅色的、漂亮的、莊嚴的盒子。買水果刀是因為這兩天家裡的那把小刀下落不明。太太覺得是掉進了櫥櫃後的夾層裡。我猜測是兒子偷拿了去,大概有什麼古怪的用處。他不承認,非說我冤枉了他,可他的寫字桌確實新添上了幾道刻痕——那絕不是一個“早”字。

    我把新買的刀塞進了褲口袋裡。長度剛剛好。

    兒子剛會說話就已經愛上了刀與槍。當然是假的,木頭玩具,旅遊景點小商販拿來勾引孩子的小商品。有一次他央求了半日,我虎着臉,一邊罵他浪費,一邊還是掏錢給他買了把木質寶劍。他舉着那木劍上下揮舞,何等威武!當時我與太太說:“這小子前世一定是個武將,將來有大出息!”她也連連稱是。

    夫妻倆手挽着手,欣喜地看着他在陽台上趾高氣揚地與空氣廝殺……他絕不會是個娘娘腔……他不犯矯情。他愛吃肉、喜歡掀小姑娘的裙襬,熱衷於跑步、踢球、游泳……在每一下對假想敵的斬殺中,他的前途只會愈加光明……要不是擔心會耽誤學業,他甚至應該去參軍!

    為了這希望,到如今我仍存着那把木劍,只是不知道是放在了哪個雜物櫃裡面。

    他不只男子漢氣概十足。幼稚園的時候,每日到家,他額頭上總貼着老師獎勵的小紅花。升了小學,每學期末都是“班級十佳小博士”,紅的金的獎狀,一疊疊地領回來。我將它們存在了牛皮紙檔案袋裡,塞入衣櫃抽屜內,現在偶爾拿出來欣賞一番——還得背着他。

    一看見以前的獎狀他就會沉下臉。

    讀初一時他還算不錯,成績穩定在了中上游:擅長理科,英語一般,語文不大行。為了獎勵他期末數學考了全班第一,初二那年,我託人去香港買了個智能手機。雖說他答應我不會荒廢學業,一切還是都變了樣。遊戲、遊戲、遊戲,以及色情網站——不堪入目。有一次我突擊檢查,甚至在瀏覽器裡找到了在線賭博的記錄。當時我大發雷霆,將手機砸在地上,狠命地踩、敲、摔。他站在旁邊一聲不吭,頭低着,但背脊立得很直。

    我罵他是“爛泥扶不上牆”。他聽了,並不辯駁,然而從此徹底鬆了勁頭,成了個吊兒郎當的年輕無賴。上課不聽、作業不寫,我們怎麼說、怎麼罵、怎麼祈求都是無用。在那之後我們倍感絕望。難不成真去讀職校?難不成學着做個廚子?難不成當保安、進工地、開大貨車?開玩笑——我與太太都是九十年代的大學生,實打實的好學校。我倆不能說是天之驕子,可到底不落人後。那麼我們的兒子不也該順利繼承了父輩的聰慧才智麼?生物學、遺傳學、耳濡目染——DNA,DNA,DNA!

    他是明年高考。有時候,半夜,我因此驚醒過來,呼吸沉重、喘不上氣。高考日期的倒計時像是電影裡炸彈上的電子鐘屏幕,一直在我心中的某個角落裡運轉着,滴答滴答。太太也是如此。她到了中年,身體發福,火氣旺盛,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能引出雷霆大火——何況是決定兒子乃至於全家人命運的高考!不過現如今我倆皆膽小如鼠,對他是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生怕哪天他跳了樓,死在水泥地上。

    半輩子心血付之一炬……

    或者更糟:半身癱瘓。須得被我與太太一直伺候着,他躺在病床上,日夜嘶吼,大小便失禁,將痰盂與病號飯肆意摔打在我們已然老朽、殘破、疲憊不堪的身體上——白髮蒼蒼、心灰意冷、死不瞑目。我想到這裡,胳膊外露的皮膚一陣發涼,趕忙拆開煙盒,抽出一根含在嘴裡,可打火機怎麼也點不燃香煙,任由唾液漸漸濕透了煙嘴。煙絲的味道混着口水被吞嚥下去,真叫我噁心。

    雨還在下,屋邊更甚,檐溝將水滴匯成了瀑布。我學着旁邊的外賣小哥,在超市門旁蹲下,水濺濕了褲管,煙更是點不起來。我抖着火苗,燒一分鐘,只生出了一股青煙。一個穿着黃色制服的青年小伙子哈哈大笑,他動動腿,如螃蟹一樣挪了過來,說:

    “你得吸,吸着的同時去點火……”

    我試了試,這次果然是成功了。

    我側着腦袋看向他的臉:圓胖、模糊、黃黑。他晃着兩條胳膊,左手握住手機,在播放遊戲比賽的直播視頻,右手也夾了根煙,燒到一半,似乎就要滅了。他腳邊是罐可樂,還有一盒叉燒飯:肉已經沒剩下幾塊,米飯卻還有許多。我打量了一會兒,再吸了一口,忍着咳嗽的慾望緩緩吐出。白煙裡,他的五官化開了些,失了真。

    我問:“你幾歲?”

    他抬頭,說:“啊?”

    “二十了。”他答道,聲音與腔調流裡流氣。

    二十,我對自己說。只比我的兒子大三歲。“怎麼送外賣去了?”我問。

    “來錢多啊!”他說,手一鬆,煙頭掉進了飯盒裡,火光滅在醬汁上,發出“滋”一聲。“前段時間欠了些債,老家混不下去了……”這話說得含糊,遠沒有前一句那樣耀武揚威。

    “這行收入高?”

    他點點頭,然後又苦笑:“累死累活,一個月六七千塊錢,不錯了!”

    我把煙盒遞過去請他拿一根。他道了謝,這回笑得有些羞澀,看上去年輕了許多。七手八腳地,他將煙別在了耳後。這大概是看老電影學來的動作——他是招風耳,那根煙怎麼也夾不緊,弄了老半天。

    “哥,你是幹什麼的?”

    “賣保險。”我說。這當然是瞎扯。我對保險一竅不通,全家人的保單都在我太太手上,她負責打理。要是我遇上意外,“沒了”,她應當能成為一個闊綽的寡婦。

    “哇,”他(虛情假意地)驚嘆地道,“賣保險!——生意好嗎?”

    我聳聳肩。“最近不咋地,”我胡謅了一番,“夏天是淡季……又吃又喝又玩的,誰顧得上買保險?”

    我又吸了一口。動作已開始變得熟練,大概是能“進到肺裡”了。

    “真不錯,”他沒有聽我說話,自顧自地喃喃道,“買保險。我是也該買一個,說不準哪天猝死在大馬路上呢……”

    他吞一口可樂,灌下去,打一個響嗝。我聞到汽水和葷油的氣味,頓生惡感。

    “不說了,來買賣咯,”他看看手機——一個女人甜美、機械、無情的聲音說,“您有新的美團訂單了”——“哥,謝謝你的煙!”

    他將飯盒、可樂罐、一次性木筷往垃圾桶裡一丟,湯湯水水滴了滿地,接着把電動車從路邊的車群裡拉拽出來,騎上去,衝我一揚下巴,說一句“走了”,也不戴頭盔,就這麼飛快地上了路。

    ——我也該走了。

    不再有雨。路面上積水太多了,走起路來很不順暢。我慢吞吞地踱了幾步,泡着灰渣與垃圾的水沒過腳背……

    我又想起了兒子用雨靴踢起水花的童年。

    貨車轟隆隆壓上斑馬線,喇叭響,司機探出腦袋喊:“找死啊!”我這才發現自己是呆站在了馬路中央,右手塞在褲兜裡,鬆垮垮握着刀柄。我小跑到人行道上後,汗衫背心罵了句“傻×擋什麼路啊”,踩死油門、加大馬力、絕塵而去。

    “回憶病”在這兩天發作得尤其厲害。

    可能是因為陰雨天,可能是因為太太回了鄉下,也可能是因為他就要進醫院,給人看心理、戳神經、查腦子。煙頭被我丟進了水坑,漂在面上,孤零零的。或許我也該去醫院裡看看精神科:憂鬱症、焦慮症、強迫症。

    手機上,太太孜孜不倦地向我推送公眾號文章,多是關於精神失常的青少年們——他們需要藥物、需要療養、需要被理解……

    我關閉了手機電源。

    回小區的路上,我走了三分鐘。小區的名字既土氣又時髦:“王子公寓”。這兒從前是我父母生活的地方。我結婚後,他們將這套兩居室讓出來,住到了城郊的一套小別墅裡,種絲瓜、養雞、釀果酒。我每隔一個周六就開車過去,與他們吃頓飯,問候問候,再帶上一大堆農產品返家。這套例行公事唯有我耐心遵守。兒子進了中學後就不再理會老人了。太太總說他學習太辛苦,順帶着她自己也要留家裡照顧孩子——“你去不就行了嗎?你爸媽又不是沒見過孫子!”

    他倆一直是沆瀣一氣。這我是清楚的,只是不好說出口。況且老人家也不見得喜歡被太多的人打擾——他們並沒有多愛這個孫子、這個兒媳婦、這個沒什麼能力的兒子。

    然而孤立無援的感覺並不好受。多年三人家庭生活後的那一天,敲定了去精神科掛號一事,太太自顧自鑽進了被窩,戴好蒸汽眼罩,沉沉睡去。我坐在床沿,打開衣櫃(老舊、殘破、樟腦丸的氣味),對着櫃門內側穿衣鏡中的自己發起了沉思。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我看着鏡子裡的人,一個不相關的人。像是靈魂脫殼,又像是肉身之中的精神已經死去了。我站起來,去客廳給自己倒一杯水。兒子的臥室門底下是黑的——在當時,他還不敢太放肆——但我仍是聽到了鍵盤被敲擊的聲音,就像鬧耗子一樣。

    確實是鬧耗子!一隻人形的、懶惰的、只愛玩遊戲的耗子!

    我用鑰匙打開家門,脫鞋時,腳不小心踢翻鞋櫃旁前一晚他吃剩的酸菜魚。帶着墨綠的奶白色液體淌在了木地板上。我聯想到了剛剛蹲在馬路旁的那個年輕男人。這魚或許便是他騎着電動車送來的——送給一個年齡相仿、即將失學、就要踏上同一條人生窄道或是已經半瘋了的青少年——我的兒子。

    坐在椅子上,對着滿地的殘羹剩飯,我哭了起來。

    李    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