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別

    上班的時候，家人傳來一條短訊“小黃不行了，晚上過去與牠道別吧”。

    接到訊息的一霎頓覺五雷轟頂，自以為癒合良久的心再次被撕開，四年前那個烈日當空的正午，陪伴了十六年的貓咪突發急病，我駛着綿羊仔心急如焚地馱着牠奔波於大大小小的動物醫院和診所，仍無力回天。牠的心臟遭受一番激烈疼痛後，小小的身子靜靜地躺在牠生前最愛的袋子裡，那是色彩繽紛的緞面購物袋，最後卻成為一具冰冷的裹屍袋。

    彷彿才沒有多久，如今小黃也要走了。

    小黃是家人養了很久的唐狗，領養至今已有十五個年頭，牠不懂人話，卻通人性，雖是動物，自律性卻比某些人類更高。牠視吃為畢生之志，但在得到主人允許前，就算饞得口水淌一地也不會逾矩偷食，守規矩、懂節制又識察言觀色，家人們都很喜歡牠。總是一臉燦爛的小黃，誰都不曾想過牠的老年竟會是身體機能退化、病痛纏身，然而現實總是那麼出人意表，隨着免疫力變差，抵受不住體內細胞的惡性變異，小黃日漸虛弱，不再進食，瘦得只剩下一層皮毛緊貼着身體，惟腹腔仍是脹鼓鼓的。獸醫說，裏面都是腫瘤，牠應該很痛，如果實在難受，可以考慮安樂死。

    可是“安樂死”對生命倫理的挑戰從不只於人類，對寵物施行安樂死，某些自詡愛護動物的人便立即跳起來，指着鼻子痛罵你殘忍，是漠視生命的無良劊子手，辜負寵物的信任——卻不想主人作出如此決定也是心如刀割。說這話的人一副大義凜然，倒令我篤定此人必不曾有心愛的寵物：眼見牠的抽搐、聽到牠的嗚泣、明知病入膏肓藥石無靈仍強迫牠繼續活着，延長無謂的痛苦，難道不是另一種殘忍嗎？

    動物患絕症，主人至少還可為牠選擇安然走過最後一段路，但是人患上絕症，身為自身的主人卻不一定有這個選項——即使每一個生命都應該擁有體面離世的尊嚴和權利。林燕妮曾在她的專欄說“選擇死亡不是錯，痛苦地活着才可悲”，但在安樂死尚未合法的地區，身患不治之症，意味着只能纏綿於病榻、輾轉於家中和醫院，在救護車的鳴笛聲中，在搶救與昏迷、清醒與模糊之間一步一步感受着因細胞被蠶食、器臟被入侵所致的鑽心之痛。撐着、耗着、捱着，直到毫無尊嚴、直到家財散盡、直到嗎啡劑量調至最高也只能瑟縮床角一隅冷汗直流、直到身邊每一個人都身心俱疲——連“久病床前無孝子／孝夫／孝妻”也被可悲地驗證之後，才吐出生命的最後一口氣。

    目睹朝夕相處的家庭成員不得食、不得坐、不得臥、不得眠，油盡燈枯而步向死亡是一種絕望，更令人絕望的是親人間因此而不留情面的互相指責與謾罵。幸好，對於小黃的安樂死，爭執總不算太激烈，淚眼婆娑、語氣不佳、情緒波動都是大家心底的不捨與悲傷，但若能解除牠的苦痛，在摯愛的家人們陪伴下走過狗生最後一程，免卻在死去活來中備受折磨，這樣的道別，或許已是一份幸福與幸運。

    蘇九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