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從森林裡來的孩子〉
日前獲悉,女作家張潔於一月二十一日不幸去世。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第一次印象深刻地讀到張潔的書,是廣東人民出版社於一九八〇年九月出版的小說散文集《愛,是不能忘記的》。為了舊夢再現,我最近重讀了這本書,其中的〈從森林裡來的孩子〉,沒想到仍然撼動着我。
“大概只有十四歲”的孫長寧,從遙遠的森林獨自坐着火車到北京投考音樂學院。但負責招生的一位女同志告訴他:“報名的時間早已過了……今天也已經是複試的最後一天了。”即使長寧說“我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趕來的”也無濟於事!那位“有着明媚的微笑”的女同志說:“真是對不起,這是規定!”這是規定!執拗的長寧不甘所願未遂,他無視規定地找到考長笛的房間,但見到的卻是考官的“嚴厲地瞪視着”、“生氣地轉向他”的目光,和聽到了“怎麼能隨便闖進考場來呢?”、“真是亂彈琴!”的指責。
然而,長寧在面對對自己很不利的氛圍時卻擲地有聲:“就是因為打倒了‘四人幫’,我才從幾千里地以外趕來的……”接着,又不失懇切地請求:“老師們,還是請你們聽一聽吧,哪怕是只聽一個曲子……”
知道率先同情長寧的是誰?不是教授,不是專家,而是七個在旁等待複試的孩子們,他們一起為長寧力爭:“老師,讓他演奏一個吧!”、“請允許吧!”多少年前,當讀到這個似乎置身其中的場面時,我就無法有淚不輕彈。當長寧吹過長笛之後,也是“那七個考生突然熱烈地喊起來:老師,這才是真正的第一名!”、“沒錯,他第一!第一!”、“第一名是他的,他應該被錄取。”
七個考生只能錄取三個,競爭殘酷無情。我不清楚現實藝考有沒有如此實例,或許,那只是理想主義者張潔的一種虛構。但我,卻是多麼珍愛像那七個考生那樣的,心中有愛、心底良善的孩子啊!
在敘述長寧吹奏長笛時,你看張潔的文筆是多麼的美:“他(指長寧)不再記得這是考場。彷彿他重又對着那無涯無際的森林在吹;對着山腳下那像童話中的木頭小屋在吹,小屋頂上積着厚厚的雪,從凝結着冰花的小窗裡透出了溫暖的燈光。那兒,是他親愛的故鄉……”起先道貌岸然的教授、專家,被與大自然融合着的音樂誘惑了,要求長寧再奏一曲,於是,張潔的抒情隱藏着長寧的懷念和感恩:“除了一片在春風裡,快樂地搖曳着嫩綠的枝條的、樸實無華的白樺樹以外,他(指長寧)什麼也看不見了”。
讀者一早就明白的,教授、專家卻莫名:“這個少年人不是從城市裡來的。可是,他又是從哪裡受到了這樣嚴格而正規的訓練呢?”這中間,有着一個不幸和有幸的故事。說不幸,是長寧的長笛老師,以莫須有的罪名被送到大森林勞動改造,他患了癌症,卻因為不認罪、不投降、不出賣、不陷害他人,人家不讓他回北京治病;說有幸,乃正是這位老師,在一次吹奏長笛時,富有洞見地發現長寧所具有的天賦異稟,長寧能夠準確無誤地以口哨聲重複他吹過的幾個小節的旋律。於是,“他(指老師)爭分奪秒地把他留在世上的最後的時光全都用在孫長寧身上”;他相信“這個生長在遙遠的林區裡的孩子,一定會成為一個出色的音樂家”。人生有限,長寧的老師企望其音樂永久,在終於帶着冤抑長眠在白樺樹下前,“他把自己的長笛和幾年來在森林裡譜寫的樂譜一齊交給了孫長寧”。
在張潔對教授、專家的刻劃中,落筆最重的是傅濤教授。傅濤教授心中的懸念是逐漸被揭開的。長寧裝長笛的盒子引起他的注意:“盒蓋左上角的護皮脫落了……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個盒子似的”;“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引起了教授的聯想。他又想起了那個好像在哪見過似的裝長笛的盒子。……為什麼?為什麼?在這個少年人的身上卻浮現出另一個人的身影?那個人早已不在人世啦……”謎底終究清晰,當長寧思理朗然、栩栩欲活的吹奏再次引起眾人喝彩時,明澄得像水晶般的長寧激動而大聲地說:“不!這不是我。這是那作品,只是那作品……”接着,長寧的高貴品格在傅濤教授與他的對話中充分顯現:“告訴我,這是誰寫的?我怎麼從來沒有聽到過?”“我的老師!”“他現在在哪兒?”“他……他在森林裡!”教授深思了一會後仍存懸念:“難道真的是他?難道這個少年是他的學生?”戲劇性高潮頃刻而到,對老師景佩實深的長寧從背包裡掏出厚厚的一疊樂譜,教授終於在樂譜封面上看到他所熟悉的筆跡。天啊!梁啟明。原來,梁啟明是傅濤教授最知己的朋友,是同時代人裡最有才華的一個。
讀到這裡,人們會想,梁啟明遭難之時,有沒有人為他說過公正的話?有沒有人曾試圖拯救過他?莫非,倖存的傅濤教授當年也如在薄冰上,甚至也不例外地陷入坭坑?在這當兒,正是感性的張潔,又一次給讀者以撫慰:“不,生命並沒有在那片白樺樹下結束,往事也沒有成為陳跡,這就是他,這就是他的生命的繼續……”
我大膽以為,張潔佈局行文至此,便可戛然而止!她已經很完整地把她心目中的高尚的人立體化了,並已經能夠給讀者留下足夠的思索空間了。忽地,我想起她在〈白玉蘭〉中所袒露的一段話:“這姑娘好像重又提醒了我,要是我們的生活裡,再多一些像玉蘭花一樣優雅的東西,一定會變成另外一個樣子!”這大抵就是張潔,在那個時代對美好人生的虔誠追求,她總試圖以一些相當正面的形像去影響社會,改造社會。〈從森林裡來的孩子〉中的梁啟明、孫長寧和七個心中有愛、心底良善的孩子等等,同樣就是這樣的相當正面的形象!
尚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