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漠
我睜開眼睛,看見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坐起來環顧四周,不難發現,我躺在病房裏。這裏沒有窗戶,看不見外面,而房間裏也沒有燈,所以正常來說我應該看不見任何東西,但我沒有在意這點。走廊上有着不少腐爛的屍體,讓我十分不舒服,我沒有想多,只想快步離開這裏。來到了室外,發現這家醫院在一座山丘上,荒廢的城市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另外一端,完全看不到城市的邊緣。
一
仔細看能發現,不少建築物都像是被什麼東西融解了一樣,有些甚至有點傾斜,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什麼都想不起來,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是美國人,這裡就是美國某個城市,我不知道現在我應該做什麼。
好吧,除了那些屍體,至少我不討厭這種荒廢的城市風景。這些風景不是美,而是壯觀,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別喜歡這種蒼涼。
我開始在城市裏遊蕩,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能夠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然而,毫無頭緒。
就這樣,我已經孤獨呆在這個沒有盡頭的城市一個星期了。這段時間我既沒有吃飯喝水,也沒有休息過,奇怪的是我完全不覺得累。我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人類。
為了證實這點,在第三天的時候我就拿了玻璃碎片割自己的手臂,當時滾燙的血液滴在冰冷的地面上,刺痛感也隨之而來。很明顯,我還是一個人類。
就這樣,我一直都沒有停止腳步。不對,我有停下來欣賞過風景。
在面對孤獨這方面,我比我想的還要強大。一開始我就知道,雖然喜歡觀賞這裡的風景,但總會有看膩的時候。
這個世界很有趣,無法走出這個城市,但不會有建築物重複出現。
過了一個星期,仍然沒有見到一個活人,我已經不想忍受了。自殺的念頭開始不斷在腦中徘徊。
沒有活下去的動力是其次,最主要的原因是孤獨。
我開始找自己的葬身之地,最好可以從高一點的地方跳下來。
我在一條大道上找着這七天以來第一個目標時,聽到了嬰兒的哭聲。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帶着什麼心情去找這個嬰兒。開心?感動?興奮?還是困惑?
順着嬰兒的哭聲,我來到了一棟大樓的房間門口,這時嬰兒的哭聲已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女人的歌聲,我猜大概是歌聲安撫了哭泣的嬰兒。
我輕輕推開門,裡面的場景令我震驚。
藍色的星空下,金燦燦的麥子隨風搖擺出奇特壯麗的波紋。
我走進去後,一個有着淡黃色長髮的女子的背影出現在眼前,嘴裏哼着一首安眠曲。
她左右搖擺着身體,直覺告訴我她手上抱的就是剛剛哭泣的嬰兒。
我很想立刻衝上去問出我所有疑惑,但我不想吵醒嬰兒,於是站在原地等到她注意到我為止。
等了一會,突然發現一條發着藍光的巨大的鯨魚從頭頂游過,牠的身邊還有一些我不認識的海底生物。
我已經完全不理解了……應該說我放棄去理解了。
我覺得我等得夠久了,決定打斷她的歌聲。
“抱歉……請問。”
她沒有回應。
“抱歉……”
她仍然沒有回應。
我正準備伸手拍她肩膀時,她突然轉身側對着我。
我看到了她的側臉,碧藍色的瞳孔在金黃色的頭髮下顯得頗有神秘感,看起來大概在二十五歲以下。
但是她仍然看着懷裏的嬰兒,完全無視我的存在,不過她沒有再唱歌了。
“阿偶……唔……阿嘎……”她手上的嬰兒向我伸着手。
對了,這麼說來好像在哪裡聽說過嬰兒在會說話前,說的其實是天國的語言。
女子突然帶着厚重的英國口音開口說:“他說想讓你來抱他。”說完,她就把嬰兒塞進我懷裏。
為了不讓嬰兒掉到地上,不得不接住他。藍色的眼睛睜得大大地看着我,我看着他,雙手感覺到了他的溫暖。
我抬起頭想要問她這個嬰兒叫什麼名字時,卻發現她已經不見了蹤影。
二
二○七○年七月二十五日
洛聖都移動城緩緩地在岩漠上移動。感覺除了移動城外,這個世界一無所有。
坐在最邊緣的長椅上,吹着有些微酸性物質的風。
遠處的數條海底生物的屍體在雲層之間飄過。
我隔着玻璃護欄看着牠們。就這樣,我什麼都沒想,就只是靜靜的感受人類的絕望。
“抱歉,請問你是鮑勃克里斯先生嗎?”一個穿着白色長袍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並向我問道。
“我就是,你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你是這座移動城唯一一個自願參加實驗的人。”
“不公佈實驗内容,還能有志願者參加已經是奇跡了吧。”
“對,不過我對你比較感興趣,想問你一些問題,所以,我現在能佔用你一點時間嗎?”
“在實驗開始前,我有的是時間。”
他興奮地說:“太好了!”然後,中年大叔便快速坐到了我旁邊。
“我叫郭輪布蘭。”男人向我伸手表示想要握手。
“鮑勃克里斯。”我握住了他的手,並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這時我正視這個男人。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對人類的未來充滿希望。
“你是委員會的高層嗎?”我問道。那些委員會總認為他們將會是人類的救世主。
“不不不,我可不是什麼高層,高層可不會自己一個人來到室外。我只是這次實驗的相關人員。”郭輪布蘭停了一下後,繼續說:“照資料來看,你應該是舊金山的難民吧。好不容易來到了這裡,卻要自願做這種危險的實驗?我想知道為什麼。是對人類失去了希望,還是只是單純希望為人類進一分力呢?”
“對人類失去希望?我怎麼可能會對人類感到希望?我只是累了,你們年輕一輩的可能可以與現在的大自然對抗,但對我這種七十多歲的老人可是十分艱難。能夠為人類的未來而死,我覺得也算是我的榮幸了。”說對人類未來失去希望等於在跟委員會唱反調。離實驗開始還有幾天,我可不希望這段時間還要被困在牢房裏。
話說移動城會有牢房嗎?
“原來是這樣啊,其實你也不用那麼在意,畢竟還有很多死刑犯可以替補。”
我想:他所說的死刑犯十有八九都是跟委員會有着不同的政見。
突然,整個移動城市響起了警報,這代表酸雨要來了。
“如果不介意的話到我房間來聊吧。可以的話也跟我說說實驗內容到底是什麼吧。”我說。
“你可要想清楚,如果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改成其他人,但要是聽完實驗內容後,再怎麼後悔都沒用了。”郭輪布蘭一邊站起來一邊說道。
我也跟着站起來說:“從我報名參加志願者時,就已經想得很清楚了。”
郭輪布蘭為了配合我的腳步走得慢了許多。公園裏寥寥可數的人都逐漸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公園裏的噴水池、樹、長椅、草地、全都開始垂直下降,然後蓋上塗了特殊塗層的金屬蓋。
我跟郭輪布蘭路過了一個特殊塑料做的仿玻璃塑料上,可以清楚看到下面的機器正在進行着稻田工作。
現在連乾淨土壤都變得那麼稀有,他們到底想要怎樣讓人類復興?我想,這些僅剩的土地,就算不會泡在硫酸裏,也遲早會被移動城的核發電給污染。
“你對那些屍體裡面全是氫氣的看法是怎樣的?”我問道。
這個答案有非常多種說法。
“我沒有什麼觀點,這些是推測不出來的。現在的地球已經完全超越了人類的理解,那些魚竟然還可以在一年內進化到魚鱗不怕硫酸,變得比金屬還硬!”
“我倒是覺得跟印度的化學實驗室爆炸有關。”
“這種說法確實很流行。”
郭輪布蘭沉默了一陣後說:“鮑勃克里斯,你真的只是因為累了嗎?”
我想:這傢伙真是靈敏。
“我小時候一直都很憧憬城市的生活,卻一直都沒機會去,直到孫女嫁到舊金山後,我才有機會看到大城市。結果第一次去就下酸雨。現在家人沒了,憧憬的城市沒了,我也實在是想不到自己繼續活下去的動力。”
“這樣啊。”布蘭沒有再說話。
沒多久,郭輪布蘭跟着我走到了我的房間,我把手背放到門禁上,房門便打開了。房間裡的牆壁,天花板和地板上的屏幕都亮了起來,一個荒廢的城市在牆壁上呈現了出來,彷彿是城中的玻璃房。
這個荒廢的城市就是在還原酸雨剛入侵城市的時候,所以沒多少人會用這個壁紙。
“真的沒有想到你居然也會用這個壁紙。”郭輪布蘭說。
“也?我還以為移動城上只有我會喜歡這個壁紙。”說完,我點了兩下牆壁上的終端,牆壁瞬間變成白色,只有天花板上亮着日光燈。房間一下子顯得狹窄很多。我又點了終端一下,其中一面牆變成透明的塑料玻璃,看得見外面。
房間並不大,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書櫃以及一張椅子,僅僅是這些就幾乎已經擠滿了房間,房間裏的廁所都比這裡顯得寬闊。
“隨便找個地方坐吧。”我坐在椅子上說道。說是找地方坐,但其實也就只有床能夠坐了。
我想我的房間應該還算簡樸,也沒有不能讓委員會看見的東西……應該吧。
“那麼……說說實驗內容吧。”郭輪布蘭一邊坐下一邊說道:“方便我借用一下牆壁嗎?”
“請便。”
郭輪布蘭從口袋拿出平板點了幾下,跟牆壁進行了同步。桌子上方的牆壁顯示了一個3D建模的假人,在它的後頸上正戴着一個倒三角形的裝置。
“你應該知道上星期達拉斯移動城的運輸部隊來了吧。”布蘭說。
“這個我知道,那個是國內的定時物資交流吧。”
“沒有錯,他們那次帶過來的,就是這個。”郭輪布蘭指着那個三角形的裝置說道:“腦電波能量轉換器(Brainwave energy converter),我們都叫他BEC。只是靠着腦電波,這傢伙就能夠產生出強大的能量,而且能夠完整分析人體神經系統,但轉換出來的這些能量實在難以保存。所以會嘗試讓你二十四小時戴着它。”
“嗯,所以那些實驗者,就是今後整天都得戴着BEC?”
“對,但這一切並不是在現實裏行動,我們能夠透過BEC的解析來讓你的大腦產生出一個屬於你的世界,在那裏那就是神,就算創造一個全新的意識都可以。只不過是你將在那裡度過餘生。而且在那裡,你的時間會過得很快,至於有多快每個人都不一定。”
“我的世界?那麼在那裡過生活不是很爽?要是這個有在志願者招募上說明的話,說不定會有不少人會來參加。”
“不,要是公佈的話說不定會引起騷動。這可是非人道實驗,我接下來要跟你說說這個實驗的風險。首先,你要知道人的大腦運行跟電腦相似。記憶,意識,運算……”
“等等等等!我不想了解這些,可以的話直接跟我講風險到底是什麼吧。”
“嗯……簡單來說你很可能會成為一個植物人,不過你可以放心,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們會對你進行處理的。”
處理,這個意思不言自明。
“還有一種可能,雖然幾率不大,但還是有可能會在裡面忘記一切。這樣的話你會忘記你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其實是可以改變你所在的世界,然後在裡面孤獨的活着,直到你的肉體死亡。”布蘭說。
怪不得,這可能比死亡還要恐怖,有那麼一瞬間,我感到了恐懼。
“其實……”布蘭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其實什麼?”我追問道。
“不,沒什麼。”
“如果我在那裡沒有記憶的話,你會幫我處理的吧?”
“……大概……吧。”
我想:他在隱藏什麼?
這時窗外下起了雨,可以隱約看見移動城外的岩石上倖存下來的植物,正被淋到冒煙。
“我有個疑問,其他移動城也沒有一個志願者嗎?。”
“沒有其他移動城了,美國現在只剩下三座移動城,芝加哥和丹佛移動城都因為核洩漏而報廢了。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畢竟這些都沒有公開。紐約希望我們能夠靠着BEC來加速移動到中部去集合,遠離海洋,希望能夠讓人類的生活穩定下來,然後一起拯救這個世界,我們現在就等這個技術成熟了。到時候應該就再不用搞什麼限電了。”
我想:這傢伙果然是高層吧。話說這個世界根本不需要被拯救,需要被救的是人類自己。
三
二○七○年八月一日
實驗已經開始了五分鐘,我擔心的還是來了,他的記憶沒有連接到意識上。從數據看來,他在裡面已經呆了一個星期左右。
在反應出來的腦電波裏,勉強的破解了內容,他出現了想要自殺的傾向。我決定將我兩歲大的兒子與他進行同步,我不想第一次實驗就只有五分鐘。
我房間的壁紙是發着金光的麥子在藍色的星空下,隨着風搖擺出奇特的波紋,會用這壁紙不是因為我喜歡,而是我觀察到這傢伙不知道為什麼好像特別喜歡這種壁紙,他的愛好跟他已經死去的母親很像。抱着還在睡夢中的兩歲的兒子來到實驗室,小心翼翼地幫他戴上BEC。
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沒錯,這一切都是為了他好,為了能夠讓他體驗一次生活,不管那邊的世界是怎樣的,總比在這個人類隨時都會滅亡的世界要好。我查過他的資料,他曾經也有過很好的家庭,他是個好人,他不會欺負你的。
我知道,我是在安慰自己。
“果然還是需要他進去嗎?”一個臉上長滿雀斑的胖女子開口說道,她是這次實驗的監視人之一。
“對啊,雖然不能陪着我,但他大概至少能夠在安穩的世界中活着吧。也許那裡過得還舒服些。”沒錯,現實往往是殘酷的,我想。
我看着他強忍着淚水。
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很幸運的,這次他成功帶着記憶進去了。
一個小時過去了,推測已經過了一個半月,看來是暫時穩定下來了。
十五天後,這個實驗已經完成了第一階段,這段時間我與整個實驗團體輪班制的二十四小時監控着。
原本這次實驗只要他們出現了自殺傾向就應該處理他們了。但每次都在我打算宣佈實驗結束時又再次消失了,其他監視者也遇過相同的狀況。
畢竟裏面的時間比現實的時間要快上很多,情緒自然來得快,走得也快。在經過討論後,我們決定結束這次實驗,並且開始進入第二個階段。
這次實驗我決定稱它為《一號宇宙》。
冰山丘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