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園記事
吆五喝六在新春
香港遭受第五波疫情襲擊,宅在家裏度歲的親人弄大餐做小吃,再開一枱麻將,玩幾局撲克,假期在悶與不悶間過去了。說打麻將,八兄弟妹中唯我一人不懂,其實若要學有的是機會,只是我自小怕動腦,不近講機巧智謀的玩意,下棋都不愛,何況麻將耍樂者最後以錢來結輸贏之賬,自己何能會有袋袋平安的歡顏?作為家中排行第二的大姐,我得到一點助管助教的權柄,禁止妹妹打麻將,可是她們偷偷地學會了。有一回她們躲在外祖母家湊腳耍樂,母親出意捉弄,說你姐來了,正在街口!慌亂中她們要將麻將枱搬進房去,唯是房門狹窄,枱一側,牌子灑落一地,這尷尬待得彼此長大了才狠狠地吐露。
搓麻將作為一種玩意,性質如弈棋一樣,加上“衛生”二字,便是一種智力、反應力的訓練,是陪伴長輩的遊戲,是聯誼手段,是排遣老境寂寥的消遣,一枱麻將四人樂,比下棋多兩人,噼噼啪啪發牌如節慶裏放小炮仗。我的孩子在唸高中時,有些家長允准孩子與同學在家裏竹戰,用牙籤代替金錢,說比上街閒蕩、到機舖喪玩要好。友伴曾呼喚我落場,說只要一坐下來便自然懂得;不會,教到你會。這自然是好意,且把我看高了一線,只要想到人家在耍樂中要兼顧導盲,是何其悶灶之事,而且我依然怕傷腦筋。
以往我是不是對打麻將看得緊張了?我那麼抗拒,因為搓麻將是民間普遍玩意,風氣甚為熾烈,小街區雀仔園裏除了有申請營業牌照的麻將館外,還有些人家在家中開枱納客,以“抽水”作營生。玩意一成癮便妨礙正事,亦生出賭徒的形相和困境,主婦打得買菜錢也輸掉;忘記煮飯;把幼兒帶在身邊,塞在麻將枱旁,夜深休戰才把已成烏眼雞的小孩拖拽回家。在狹隘空間裏還要做功課和溫習的學生,被家裏不斷的洗牌發牌聲干擾得心神飛散。
賭博活動在澳門已然年深日久地活躍。清代乾嘉之際,五方雜處的澳門成為鴉片貿易和走私中心,從內地前來謀生的遊民甚多,既無恆產,亦無創業恆心,便開場伙賭,設寮營娼。清政府本嚴禁賭博,違法者遭懲治,但廣東地方官吏因包私勒賭予以縱容。在中葡分治下,兩種管治體制扞格致生漏洞,賭煙娼盛行,風氣敗壞,嘉慶帝曾御批治罪嚴懲,但真要管轄卻力不從心。
隨着第二次鴉片戰爭後,中華帝國國力進一步衰弱,葡萄牙佔領澳門並逐步擴張,施行殖民管治。澳門蕞爾小城資源匱乏,貿易已然衰落,工商不興,澳督亞馬留於一八四七年先後批准白鴿票和番攤承充繳餉,使澳葡政府財政獲得支撐。之後歷經進一步立例規管,訂定合約限期經營,再後頒佈法令明確博彩專營制,澳門博彩業開始以法律規管,專門的博彩公司應時出現。小小賭城對活在周邊禁賭城鎮的居民有着強大吸引力,澳葡政府收取的賭餉和鴉片煙稅,成為財政收入的最大宗。發展下來,澳門從小漁村變身成“東方蒙地卡羅”,一百多年後博彩毛收入更力壓美國拉斯維加斯,允為中華大地唯一合法賭博的一株“奇葩”。
歷來關於賭博為害的故事我們一直不會少聽,從前雀仔園賭徒某,偷和搶都沒有膽量,把妻子洗澡時換下的絨褲捲去典當投注,可見他已家無長物了。小城的居民不少都有被輸至一錢無餘的近親遠友以各種藉口借錢的經歷,在街頭被人攔路要飯錢、要一張回香港的船票錢和孩子的奶粉錢。賭徒的命運能登上報章的都是慘烈的,登高一躍的地點最先是新馬路商區的中央酒店。
中央酒店原名為總統酒店,這座時尚建築一九二八年建成,樓高七層。一九三○年盧華紹及霍芝庭等港澳商家組成的豪興公司奪得博彩專營權後,在中央酒店開設大型賭場,成為專營權下第一個澳門賭場。酒店內有酒樓餐廳和戲台舞廳,賓館客房設置煙床,向倭芙蓉癖者供應鴉片煙。七年後傅德蔭、高可寧組成的泰興公司以一百八十萬元奪得賭場專營權,除中式的骰寶、番攤,引進了外國的百家樂博彩形式。中央酒店作為小城壓一的“娛樂綜合體”、賭業的旗艦,未幾加建至九層和十一層以承滔滔生意。自此泰興壟斷了博彩業達二十四年。
每逢春節由年初一起,澳葡當局開禁無牌博彩三天,福隆新街、十月初五街等繁華內街忽爾拉起一個個飾以華燈的帳篷,賭桌綿延,賭鬼賭神賭怪由旦及夕在街頭狂歡。在我的遠年記憶中,雀仔園社區亦有賭檔,不過是鋪在地上賭,亦無長輩口中往時的蛇連之盛。在北風吹颳中,三四個賭攤如蜂巢般聚結在羅憲新街石階平台與高冠街交界的路口上,外層圍觀的伸頸縮膊袖手探看蹲在裏頭的人擲骰賭大小,幾乎滴下口涎;年少的較愛賭魚蝦蟹,骰子上分別刻有魚、蝦、蟹與金錢、葫蘆圖案,玩起來比較直觀、容易。一局開出,幫腔的喝彩與喝倒彩此伏彼起。街區裏的男孩子喜歡在街頭單燒爆炸力強猛的電光炮,一聲聲巨大的乍響驚嚇他人;女孩子只燒燒個頭細小的“花生仔”,並在屋裏聚玩魚蝦蟹。從紙料文具店買回小紙罐,裏面裝上一堆魚蝦蟹造型小鐵片,垂下杆繩繫着的小磁石去吸附出心中想要的種類。如此單調的遊戲竟可以由姐傳妹玩了數年。
中國最早的彩票,是產生於雍正年間的白鴿票(票讀作“標”音);澳門最早期發行的彩票是帶慈善性質的仁慈堂彩票,不過每年發行次數甚少。一八四七年澳督亞馬留批准承充經營白鴿票,和生廠是這裏最早經營白鴿票的商戶。白鴿票是市井小民婦孺喜愛的低端博彩項目,清代梁紹壬在《兩般秋雨庵隨筆》中說:“粵有白鴿標之戲。標主以千字文二十句為母,每日於二十句中散出二十字,令人覆射。射中十字者,予以數百倍之利。其餘以次而降,四字以下為負。其法以二文八毫為一標,由此而十而百而千,悉從人便。”
在一八七三年澳門《唐白鴿票合約章程》中記載:“每日上午當官憲所派人面前將是日字乸放入箱內封鎖,開票時亦須當奉委人面前,並將是日所開字乸照點一條印蓋實在圖章,即交委攜回亭上存據,如違罰銀五十両。”再來看看《澳門憲報中文資料輯錄(1850-1911)》中的“一千九百○七年十一月初九日第四十五號”,有更詳細的操作規定:“五、其白鴿票仍舊用千字文之首八十字刻出,任由買票人在此八十字之內揀擇盤口投買。附款一:白鴿票之票乸係由承充人或係承充人所信用之先生,由八十字內點出二十字。該二十字須於各票款入廠之前點出,一點妥,即行放在箱內鎖固。該箱用鎖匙兩把,一歸承充人收執,一歸華政廳收執。該票乸放入箱內之時,必須有華政廳所派之差眼同看視。附款二:承充人須於月底將銀六十元呈由華廳轉分給各西差,以酬其勞。六、開白鴿票之法係將該箱當華政廳派來之西差面前,眼同開啟,將所點之票乸取出,即由華政廳派來之西差簽名畫押,並注明日期,隨將該票乸送呈華政廳存案。另每間票艇派票乸一張。”可見那時官差介入甚多,為求公正,既要眼同又要執匙,需畫押及存檔。
白鴿票投注額門檻不高,鶩之者夢想“刀仔鋸大樹”。一生勤儉的祖父在歲暮生辰那天也愛花葡幣兩毫子碰碰彩數,由我哥到水坑尾街代收彩票的萬利士多購票,每次都點相同的十個字:金天生辰致日人成洪光。白鴿票廠每天早午晚開彩三次(俗稱三廠),這時已不再經人手,改用機器攪珠,每次開彩攪出二十個字,若投注者所選擇的十個字中了五個便拿回本金;中六個字起便有派彩。爺爺曾經中過八個字,獲派彩一百八十元,一時羡煞鄰舍。
閭巷中最愛買白鴿票的是盧宅女主人的陪嫁女僕“妹仔”,眾人不管長幼都這麼稱呼她的。在我懂事時,妹仔已近暮年。她不大集中精神,手腳亦慢,可能因貌醜而自卑,更有點不自然的作態。妹仔買白鴿票講吉兆,說夜有好夢非買不可,有時會向就近的孩子遞票讓他們揀選哪些字,她被熟煙熏黃的手指拈着神香輕輕燒灼那個字,燒夠了,歪着脖子邁開膝蓋有點僵硬的腿匆匆走下斜坡。票舖開彩後,萬利士多迅速在店面公佈結果。是輸是贏人望知快,好些投注者忍不住趕到新馬路的白鴿票廠門前鵠立引領等候即場開彩。機器的一頭是個圓球,每吐出一字便有一人高聲唱彩;另一頭迅即滾下“中”字或“吉”字,又一人隨之朗聲報出,悠長高亢的“中”或短而急促的“吉”,一拉一放絞得人心頭發疼,待二十個中了的字全部攪出後人群潰去。
有錢人賭博是尋求刺激,窮人下注乃緣於對現實不滿足,嚮往從賭桌上拿錢,解決現實裏的所有問題。他們相信有賭未為輸,希望永遠在下一局上,問題是押注下去的底氣在哪裏?妹仔是贏過小錢的,她感謝神仙報夢,不過她輸去的更多,神仙並無時加憐愛啊。賭城坊間有言:“唔賭窮梗,賭就死梗。”很無奈,是吧。多少年來環視周遭,深深懂得此話只對了一半:窮有窮的活法,爛賭則必定往死裏鑽。
林中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