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皮鞋
年初二的凌晨細雨連綿。寒風在窗外不急不緩地流連,從玻璃縫隙裡溜進少許,也讓被窩裡的兒童打起噴嚏。一覺醒來,腦海裡還浮現着昨晚嘉樂庇大橋邊的煙花爛漫。
寒潮、風雨、疫情,翻來覆去,小城已落寞了不少。人流稀稀,倒正好讓年初一的街燈展現最美的、不被喧賓奪主的身姿,金黃的光芒總是帶着溫暖的愜意,甚至帶着虎氣衝天的豪放,伴隨着幾個居民在海邊燃點的煙花——綻放在漆黑半空,幾點紫星,一波綠氤,片片紅雲,把你心中的孤獨、憂憤和落寞暫時打發去。
說不清在他鄉和故鄉過年有何不同。也許,親朋登門拜會,或是我們走門串戶到好友家是僅存於故鄉的奢侈吧?十多年間,在小城過年不算太多。有一回是因為女兒在年廿七降生於此,一家三代便偃旗息鼓地跟並不遙遠的家鄉新年擦肩而過。如今女兒已七歲,她沒有他鄉和故鄉的糾結,我的故鄉不過是她將來填寫籍貫一欄時冷冰冰的兩個字。
小孩怕冷,便終日躲在家裡看書看電腦。新衣裳似乎毫無意義。我卻記得那時在故鄉,新衣新鞋是新年的標配——除夕前魂牽夢繞。那時一件喜歡的衣服大概率是騎了好長時間自行車,到二十多公里開外的江門常安路購得的。那時還有一雙購於一九九六年夏天的皮鞋,三、四百元,卻是平時不捨得穿,只有新年才擺出來,擦光潔,炫耀一下。而這鞋直到十多年後老化得不堪使用,也沒被我穿過多少次。
昨晚,我穿着二十幾元的黑布鞋,和朋友在離島走了一圈,走到海邊煙花散放處才惜別。他訴說着半年來在北京進修的趣聞,興致勃勃,一如我當年穿着新皮鞋跟同學們聊起學校的趣事。細雨紛紛,裹挾着燈光,恍如點點晶瑩的雪。沾了雨粉的布鞋,失卻了暖和。
我並沒有覺得腳上有何遺憾或不同,那用錢建構的鞋底,不管質料如何不同,終究是以髒兮兮的地面為依歸,就像生活本身,不管是燦爛如花還是衰朽似泥,也不過是一雙手、兩碗飯而已。人生本來就沒有什麼值得大樂的事,平淡和沉悶才是常態,否則,為何還需在新年故意造一次大喜大吉呢?
十七年前,我鮮衣怒馬,考場得意,自以為前程似錦。也是年初二,一位來自小城的女同學來我家拜年。我穿起那雙老而彌堅的皮鞋迎接她,心裡竟有一絲志得意滿。當時我還沒去過小城,對它的認知只有蒼白,更不知後半生會跟它難以分割。女同學來過這僅此一次。如今我們仍是朋友,也僅此而已。
過年,如果不冷就不知道溫暖的珍貴。人如果不經歷得失,自然也不體會眼前真正幸福的滋味。我忽又想起少年時那雙昂貴的皮鞋,那時母親一個月工資多少,我也許一生都不知道,只記得那年在廣州的一家高級商店,我對一對皮靴依依不捨卻又猶豫不決。母親咬咬牙,便義無反顧地回頭買下。我是她唯一的後代啊!她是個衝動的人,經常因此遭遇挫折和責難,但這次衝動,我沒有怪她。雖然,那雙皮鞋最後淪為擺設。
此刻,母親在小城居住,她一如既往地早起,給全家尤其是給孫子孫女做早飯,所不同的是,今天是年初二,她煮的是湯圓。
譚健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