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遊晚歸
春和景明的時節最讓人心生歡喜的事莫過於踏青。不管只是沿着花枝葳蕤的公園隨便走走,還是去往草木盎然的曠野深山,大自然都會以新生的蓬勃氣息帶給我們撫慰。
幼時,春遊是我們一年之中心心念念的集體活動,待確定好行程,同學們便急急趕回家去通知家長準備春遊所需的物什。猶記得讀到高年級,同學們已經能自主組隊,分配好每個人的任務。鍋碗瓢盆、水果菜蔬、零食乾糧等等從每個人背包裏凑到一塊,野炊是春遊中的頭等大事,也是對孩子們動手和協調能力的考驗。如今,我的同齡人很多做了父母,成了為孩子們的春遊做準備的家長,有的大清早爬起來給孩子準備三文治,有的提前給組裏的每個小朋友都買好了零食。春遊,近乎一個儀式,從一代人的背包裏傳到另一代人身上。
早在兩千多年前,孔老夫子和曾點就有關於春遊最詩意的表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咏而歸。”想必那童子六七人裏,也得有人或背或挑着春遊所需的物件吧,想必那時候外帶的飲食樸素也簡單,春遊之人沉浸在詩意的氣息中,忽略了這些凡俗小事。到了宋朝的暮春,我們就看到了隆重的春遊,那可是僕從者衆,肩挑馬馱前呼後擁,像是浩浩蕩蕩一支隊伍。
現存於故宮博物院的《春遊晚歸圖》是一幅描繪南宋士大夫的春遊圖。畫中柳蔭夾道,一座府邸掩映在柳蔭深處,這是春色濃重的暮時,府邸的主人騎着他的坐騎春遊返家。無論是從他的青衣烏紗帽還是隨侍者多達九人,都可以看出此人身份絕非普通百姓,而是一位朝廷的官員。這樣一位士大夫要穿過自家庭院和家門口深邃的綠意去春遊,那所到之處一定是景致非凡,或者是他所應酬之人必是重要的人了——這是晚歸之前的事情,他在畫中喜怒並不形於色,只是神態略有疲憊。一衆僕從各司其職,顯示出此行的隆重。除了牽馬扶鐙者,每個人都或背或挑,他們身上不僅是出遊之必須,更體現出南宋官員出行之儀制。
且看畫中的荷擔者,他所挑的是一副茶鐐擔子,也就是在外煮水飲茶的器具,其中包括裝碳火的爐子和煮水的器皿,還有沖茶的茶具。宋朝時茶事興盛,不論是街頭市坊,還是貴族朝堂,人們以飲茶鬥茶為樂,只不過飲茶的等級和制式有別。學者揚之水曾以宋徽宗賜蔡京出入金銀從物為例考據過不同等級的人出行的茶鐐擔子不盡相同。也就是說,當挑着茶鐐擔子的人春遊,人們就可以通過那擔子裏的器皿貴重程度來判斷來者身份尊卑,路人也會自動禮讓高規格的茶鐐擔子。《春遊晚歸圖》中這副擔子應該不算很高等級但配備完整,想必他春遊途中也是暢通無阻的。另一位僕從肩扛一細長藤凳狀的物件,那就是古代的“交椅”。交椅起源於古時的馬扎,可以交叉折疊,“斂之可挾,放之可坐”,方便攜帶,適合春遊這樣的場合。在漢代之前,中國人是沒有凳子的,人們“席地而坐”,後有可坐之“床”。宋時椅子才開始流行,我們也可以從《春遊晚歸圖》上看到有人扛着交椅,有人扛着凳。而到了今天,人們春遊時哪有閑工夫扛凳搬椅,一張吊床、一個小馬扎、一塊野餐墊席地而坐是多麼愜意——瞧瞧,歷史的輪迴真是有趣。
《春遊晚歸圖》中陣仗頗大的春遊隊伍在出遊中有甚麼樣的際遇,路過甚麼樣的風景我們不得而知。但這連坐騎轡頭鞍韉都絲毫不馬虎的大夫衣冠整齊,他怎麼都不會有春風中的閑人和農夫更自由吧?那前前後後侍奉着他的僕從,也該是懷着拘謹之心在看到府邸時慶幸這一路安然而歸罷。這是一幅作者不詳的小品畫,它好像一雙高處的眼睛,遠遠地,穿過正在等待蟬鳴的柳蔭,看到了正在歸家的一群人。這群人,過着那樓閣庭院中的生活,也過着遠處春光中的生活。他們領受過的春光也許跟百年後並無區別。明代畫家仇英也有名為《春遊晚歸圖》的叙事,只是人們各懷各的心事,各有各的帽冠,即使同樣的山川草木,同樣的春日降臨,也像是換了人間。
馮 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