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果陀貓
“Nothing to be done.”
“Nothing we can do about it.”
——Waiting for Godot, Samuel Beckett
第一幕:艾莉斯
小城海邊。一片亂石。黃昏。
艾莉斯把誘捕籠放在沙灘上,收緊了背包的肩帶,又提起誘捕籠。她抬頭打量一下眼前亂七八糟的岩石群,又回頭看了看距離身後不足六十米的海,長長呼了一口氣。
她想起今天清晨從沙灘上方的停車場取車離開這裡時,碰到一個曾有幾面之緣的釣客,帶着幾個警察走向岩石群。後來一位在附近社區餵流浪狗的義工阿姨說,是因為那片岩石上發現了幾個捕獸夾。所幸,沒有人類因為這些捕獸夾而受傷。
“可惜沒有人受傷,有人受傷了這件事才會受重視啊!”阿姨在語言訊息裡略憤慨地說。
艾莉斯又長呼了一氣。她跨腳踏上落差較小的岩石,避開潮漲時被海水浸濕和被青苔依附的石面,熟練地沿着這五夜以來幾乎摸索清楚的安全路線,想趁着天色完全轉黑之前挑選合適的地方放置誘捕籠。
她其實有點擔心發現捕獸夾後,會不會有人誤以為提着誘捕籠TNR的她和放捕獸夾的人是一夥。但這個地方本來人煙稀少,晚上也只有幾個釣客,來了幾次他們也都認得她了,也知道她只是在等待一隻貓。
一隻不曉得為甚麼會闖進這個無論從哪方面看都不適合貓生存的不毛之地的貓。
艾莉斯把誘捕籠放在一塊位置隱密的岩石上,石面寬大平坦,艾莉斯判斷即使貓進了誘捕籠時驚慌劇烈掙扎,也不會因此而連籠帶貓摔下岩石。她把倒進小碟子的貓罐頭放進籠子裡,小心翼翼地設置好籠門和踏板,再用黑布蓋住籠身。然後,她在視野可及的範圍內找另一塊同樣隱密的岩石,供自己藏匿和觀察誘捕籠四周的動靜。待她在岩石上放下背包坐下後,天色已經轉黑,秋天陽光最後的餘溫也即將逐漸散去。
艾莉斯從背包裡拿出外套穿上,在岩石上原地轉了兩圈,像一隻貓在尋找可以最舒適地蜷成一團窩着的位置,才緩緩坐下,滿意地呼了一口氣。
艾莉斯擅長在夜裡等待。不知道是擅長在夜裡,還是擅長等待。
直到一個與她在夜裡相遇的女孩不以為然地說,與其是擅長在夜裡等待,倒不如說是不擅長在夜裡睡眠吧。
不管是因為甚麼,每當艾莉斯在微信的TNR義工群組有新的貓要誘捕絕育時,艾莉斯都會很快答應幫忙。無論白天時人多或人少、社區或郊外,深夜的時候也只剩下寥寥數人在徘徊遊盪。小城的貓,總在深夜無人時才會出現。
多數時候,因為誘捕前已經有義工和街坊提供關於貓出沒時間和具體位置的資訊,誘捕籠設一兩天就能抓到。但這一次,是第六個夜晚了。一開始通報時,也只有幾個釣客和餵狗的阿姨說見過這隻貓,但對於貓出沒的地點和時間,都各有各的說法。甚至因為這片海沒有照明,對於這隻貓的毛色特徵,也沒有人能確切回答。
她甚至不清楚這隻貓還在不在這裡。畢竟,這片遠離社區的海邊亂石不適合貓存活。
艾莉斯從背包掏出一個二百五十毫升的隨身保溫瓶,抿了一口裡面的甜膩液體。感受液體滑進喉嚨、胸腔、腹腔,醞釀起一陣稍瞬即逝的暖意。
“你打算等多少天?”
“等到我決定不再等啊。”
女孩每次出現時都如貓一樣輕柔無聲,只是長年與貓生活的艾莉斯已經習慣感知在安靜裡被悄然接近。女孩輕輕落坐在艾斯莉旁邊的空位,向艾莉斯擠了一下。艾莉斯瞥了她一眼,不悅地往旁邊稍微挪了挪,離開自己本來細心量度好最舒適的凹陷位置。
“你每次生氣時都好像一隻貓。”
“沒有生氣。”
艾莉斯一邊嘟噥着一邊伸直了雙腿,她看着女孩抱膝而坐,又看向漆黑的海面。對岸另一個城市的所有大樓都好像會自己發光,其中一座大樓外牆上的LED屏幕,一眨一眨切換的廣告輕易地穿透黑暗。艾莉斯偶爾會想起《大亨小傳》中的綠燈,但那絕非她希望到達的彼岸。
“在想甚麼?”
“沒想甚麼。”
在等待的長夜裡,女孩常常問艾莉斯在想甚麼。多數時候,艾莉斯仔細回想,也沒有想出來自己前一刻在想甚麼。有時候艾莉斯也會好奇,當家裡的貓一動不動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自己忙活時,漫長的一天裡,牠們在想甚麼。
海浪時而高高揚起,重重擊拍灘上的岩石;時而在醞釀一些甚麼,最後又徐徐覆向承受過無數次拍打敲擊的岩石面。女孩打了一個哈欠,把頭埋在膝蓋中間。
“睏了?”
“嗯,有點。”
“但不想睡?”
“不想。你今天睡了幾小時?”
“四小時吧。”
“不睏?”
“睏。”
“但不想睡?”
“不想。”
貓總是敏感的。為了不把可能出現的貓嚇跑,她們總是低聲地交換淺短的話語。
第一夜相遇時,女孩說,她也在等待一隻貓。
和艾莉斯一樣等待貓的女孩,同樣也擅長在夜裡等待——或者說,不擅長在夜裡睡眠。艾莉斯未曾想過把她們的狀態標籤為“失眠”,她覺得她們只是在夜裡迷路了。
艾莉斯其實很快就能入眠,只是她一睡着就必定會做夢,連午休打盹的十五分鐘也不例外。有時候夢過於真實,有時候夢還會像俄羅斯套娃,一個夢醒來後原來還在夢裡,導致最終醒來時,她有好一陣子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裡,此刻又是不是真實。後來她越來越不敢睡。她既害怕睡着以後的夢,也害怕醒來時發現夢與現實並無二致。
“你夢見的人,都有名字嗎?”
“沒有名字,只有臉。”
“你好,我叫渺渺。有臉,也有名字啦。”
“那不夠,你可能就是因為我看過《渺渺》這部電影,所以在夢裡才有這個我認知的名字。”
艾莉斯轉頭與自稱渺渺的女孩對視,看着她的臉被對岸的光影攪動。
而且,“渺渺”這個名字也並沒有很真實。
當然,“艾莉斯”也沒有。那只是她們在義工群裡用的暱稱。
“那你為甚麼要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呢?”
“其實我也不是很想知道。如果說好夢不想醒,噩夢要醒來,當所有的夢都接近現實時,就沒有好夢與噩夢。那我醒來還是沒有醒,也沒有甚麼區別。”
渺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艾莉斯不自在地輕咳了一下,拿起隨身保溫瓶,喝了一口。
“還是Caramel Latte?”
艾莉斯頓了一下,準備咽下的液體含在嘴裡,點點頭。一股焦糖漿的甜味在嘴裡散開。
“今天去看Caramel了嗎?”
艾莉斯緩慢地把液體吞下,才輕聲應道:“去了。”
Caramel是艾莉斯從前線救援義工轉至TNR義工前,最後親手救的一隻橘紋貓。從最初因為曾受虐而怕人、把艾斯莉的手臂咬穿了幾個小洞和留下無數抓痕,到後來像媽寶男一樣跟着艾莉斯,艾莉斯花了很長時間為牠處理傷口和親訓。然而親訓完成後,在Caramel找到領養家庭前,牠又被診斷出腎衰竭和胰臟炎。反反覆覆幾次病危,換過幾家診所,兩隻前腳因為反覆吊針,剃掉的毛從沒有足夠時間長回來。
這一次再度病危,已是牠住院的第六天了。
艾莉斯當前線救援時救過和親力照顧過的貓,幾乎都已經被領養的領養、因為各種原因去世的去世,只剩下寥寥幾隻因長期疾病不適合被領養的貓,由艾莉斯從前的義工夥伴繼續照料。艾莉斯會繼續經歷那“寥寥幾隻”的每一次重病、每一次死亡。她沒有辦法繼續照顧牠們,或許也會錯過與牠們好好說再見的機會。她會擔當牠們的送行者,見證牠們的每一場火化。
“我今天買咖啡時也試着點Caramel Latte。哇,甜到喉嚨一直卡痰。”
艾莉斯被渺渺誇張的形容惹得輕輕笑了,順道快速擦了一下在眼眶晃動的液體。
艾莉斯自己也不喜歡喝甜的咖啡。她喜歡濃的黑咖啡,不加奶不加糖。但每次Caramel重症住院時,她幾乎天天都會點Caramel Latte。好像Caramel這個字,就是一個咒語。Caramel、Caramel、Caramel。發出了這個音節,似乎就能夠安慰自己,讓自己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你會好起來的。”
身旁的女孩轉頭用額頭輕輕碰了一下艾莉斯的頭側,像一隻貓在向另一隻貓打招呼。
第二幕:中場
渺渺的夢
渺渺夢見自己身處一個專門實施安樂死的療養院。類似在瑞士,人們花一大筆錢進去、舒適地結束自己生命的那種療養院。室外有大片的草原與連綿的雪山山巒,室內是純粹的慘白色。她看到一個活着的人進了一個房間,她看到一個死了的人從一個房間被抬了出來。一秒前,一秒後。時間有魔法,可以把人們的生命如此輕易地停住。
醒來時渺渺才開始思考,她不知道夢裡的自己在那個療養院是做甚麼的。她是去看望某個決定結束自己生命的誰嗎?她是要見證誰的死亡嗎?還是,她準備住在那裡?
她只肯定自己不是實施安樂死的人。她想起許多被注射針劑安樂死的貓和狗,許多她在鏡頭前木然旁觀的死亡。
渺渺是專門為動物拍攝遺照的攝影師。所謂遺照,並不是人類死後挑選一幅活着時拍攝、用以代表這個逝去的人的影像;而是一隻不從屬人類的動物,在被安樂死前與後的影像,用以向人們證明牠曾來過這個世間,以及牠離開時的模樣。
艾莉斯的夢
艾莉斯站在一屋子的貓遺體中間。
她在一個酷似自己家的房子裡,房間的格局、家具款式與擺放方式,都與她現實的家很相似。但不是夢裡的她的家。她是接到通報,去這個房子,幫忙清理貓遺體的。
但那些貓她大部分都認識,都是她曾經救援照顧過、甚至已經病死了的貓。威威、咪咪、花貓仔、車路士、桃哈多……每一隻,她都記得名字。
夢裡的艾莉斯得用黑色垃圾袋,把每一隻貓遺體裝好。一個袋子,裝一隻。她一隻貓一隻貓地捧起。僵硬如冰的、尚有溫度和柔軟的、發臭腐爛的;眼瞼的白色翻了出來、嘴巴微張、牙齦蒼白。那些身體僵硬的,還能通過觸感摸到薄薄一層柔軟的貓毛,有點類似市面上仿真貓公仔,有一層毛包裹着硬硬的軀體。那些公仔要是按一下肚子,還能發出貓叫聲或沉睡的呼嚕聲。
醒來時艾莉斯想起第一隻她親眼目睹因為糖尿病期末,已經不成貓形、最後被安樂死送走的貓。離開世界時,牠只是一團亂毛包裹着骨頭的形體,唯獨靠着眼睛分辨牠的臉。牠的眼睛到生命停止後都閉不上。“我合不上她的眼,我合不上。”那時候,她聽見獸醫喃喃說了幾遍。
她盯着那隻貓的雙眼許久,從此,在獸醫為重症彌留的貓安樂死時,她再也沒有留在現場。她可以面對已經死去的生命,但無法見證生命從活着到被動地死亡的過程。
第三幕:渺渺
小城海邊。一片亂石。深夜。
渺渺打開手電筒最微弱的光度,收緊了背包的肩帶,又把手電筒關掉。她抬頭打量一下眼前亂七八糟的岩石群,又回頭看了看距離身後不足六十米的海,伸了一個懶腰。
她想起今天清晨從沙灘上方的停車場取車離開這裡時,碰到一個曾有幾面之緣的釣客被幾個警察帶離岩石群。後來一位在附近社區餵流浪狗的義工阿姨說,前天在岩石上發現的幾個捕獸夾,被另一個釣客目擊是他放的。聽說捕獸夾都被清理掉了。最終,也所幸,沒有人類因為這些捕獸夾而受傷。
可惜沒有人受傷,有人受傷了這件事才會受重視啊。渺渺曾這樣想過,那個與她一起在夜裡等待一隻貓的女孩,也同樣如此評論。
渺渺又伸了一個懶腰。她一腳踏上落差較大的岩石,用力輕巧地跳上去。她避開潮漲時被海水浸濕和被青苔依附的石面,熟練地沿着這六夜以來已摸索清楚的安全路線,很快找到一個放在岩石上的誘捕籠和安坐在不遠處的女孩。
她如常地往另一個方向拐,繞到女孩的身後,靈活地跨過幾塊岩石,在她身旁出現。
在第七個相遇的晚上,女孩也如常地沒受到絲毫驚嚇,今天還主動地挪開位置,讓渺渺坐下。渺渺若有所思地端詳着艾莉斯的側臉,小心翼翼地挨着她坐下。
“你數學成績好不好?”
艾莉斯直直地盯着海浪。如果這不是一句疑問句,渺渺差點以為身旁的女孩只是在喃喃自語。
“啊?……算好吧。”
“我數學很差。每次被老師點名上前到黑板解題時,都像公開處刑。”
艾莉斯低頭把玩着手裡的隨身保溫瓶,渺渺安靜地沒有答腔。
“每一次我都認真地一筆一劃地寫‘解:’。這可能是我在熟練寫字到有自己的字體後,寫得最正階的一個字了。每一次我都奢望,規規矩矩、工工整整地寫完這個字後,就真的擁有解題的能力了。有時候有種感覺,好像在耗盡一生的時間,去寫‘解:’。但題還是沒有解開。”
艾莉斯長呼了一口氣。也許她本人沒有發現,但渺渺注意到,她經常有這個長呼氣的動作。不屬於嘆息,比較接近是呼出體內久積的疲憊感覺。
“我有點懂。我最怕是寫‘證:’。那些明明有了結果,有了定律的事情,卻反過來要證明為甚麼。”
艾莉斯輕笑了一聲,旋開隨身保溫瓶的蓋子,仰頭抿了一口,又呼了一口氣。渺渺聞到今天瓶子內的,並不是咖啡味。
“你抽煙嗎?”
“我不抽。你抽?”艾莉斯向渺渺揚了揚眉,又批判地瞇起眼。
“我也不抽。但我喜歡抽煙的動作。”
“哪個動作?”
“深深吸氣,長長呼氣。”
“哦。”
“閉上眼睛。”
“幹嘛?”
“認真呼吸。”
夾雜着海浪的聲音,渺渺自然不會聽到艾莉斯的呼吸聲。閉眼了半晌,她小心地睜開眼,轉頭專注地看着身旁輕閉眼睛、緩緩深呼吸的女孩。
初秋的海風尚算溫柔,並沒有把女孩的頭髮吹得太散亂。對岸的光偶爾撥開黑夜的幕,把女孩的臉照得忽暗忽亮。渺渺也想起《大亨小傳》的綠燈,她想起她和女孩似乎一直在夜裡無眠、迷路、徘徊、無事可做、無能為力。她們甚至沒有一盞渴望追尋的綠燈。
一切都是沉默而寧靜。直到女孩的雙眼從輕閉到緊閉,眉頭反覆皺緊又鬆開,呼吸也越發深重。
渺渺伸出手,輕輕放在艾莉斯的頭頂。
“跟Caramel好好說再見了吧?”
是的,世界的崩塌從來不是從轟然巨響開始,而是一聲幼獸般的嗚咽。
這一夜渺渺想,如果悲傷可以量度,那麼就是身旁的女孩從終於哭出聲音,到靜止的十二分鐘。
渺渺安靜地等待艾莉斯自行平復呼吸,把臉擦乾淨。她有點猶豫自己背包裡信封裝着的東西會不會引發下一輪的世界崩塌,但還是把它遞給了艾莉斯。
“這個……給你。”
艾莉斯略訝異地接過信封,把裡面的內容物抽出來後,更訝異地看向渺渺。
“我中午去過Caramel的診所,幫另一個義工朋友帶貓去看診。”
渺渺中午去的時候,從相熟的護士口中得知艾莉斯早上已經去過。她找到掛着Caramel名牌的籠子,打開籠門,輕輕喚“Caramel”,那隻背對着籠子、骨瘦如柴的虎紋橘貓,尾巴末端輕輕拍打了兩下。她聽見經過的護士說,艾莉斯早上來時,Caramel聽見她喚牠的名字,回頭張了嘴巴想喵一聲,但沒有聲音。半晌,牠又搖搖晃晃站起來,把前半身趴到女孩的大腿上,後腳卻無力氣再動了。女孩紅着眼,再把牠後半身也撈進懷裡。
渺渺想,艾莉斯應該知道這是最後一面了。她還來得及給牠最後一個擁抱,太好了。
渺渺為Caramel拍了幾張照,卻也看到Caramel漸漸停止呼吸。她替牠留下最後的影像,如同她見證過的許多死亡。
“這張怎麼只有屁股?”
“牠不肯看我啊。”渺渺看着艾利斯蓄滿淚的雙眼。
“嗯,牠也常把屁股對着我。”
說着這句話,艾莉斯低頭又落了一行淚,但笑了。渺渺也跟着笑了。
“我第一張拍攝的動物遺照,其實不是被安樂死的貓狗。”
“那是甚麼?”
“當時我還沒有把拍攝遺照當成長期要做的事,那一天我甚至沒有帶相機。”
渺渺拿起艾莉斯放在腿間的隨身保溫瓶,旋開瓶蓋,抿了一口裡面的液體。她瞥見艾莉斯像一隻貓尾巴被騷擾的貓般露出不悅的神情,忍不住輕笑了一下,卻被滑進喉嚨的液體嗆到咳嗽了幾聲。
艾莉斯輕哼了一聲,似乎很滿意渺渺被嗆到,但也沒有把瓶子搶回來。
“那一天的前幾天,我幫忙一位義工誘捕到一隻要TNR的母貓,而那一天是幫忙把貓載去義工指定的診所進行絕育手術。”
渺渺低頭看着手中的瓶子,把瓶子從右手換到左手,又從左手換回右手。艾莉斯盤起了腿,坐直了身子。
“因為診所沒有留院的空間,你也知道絕育手術可以回家放籠子就好。所以我就在診所看書,等手術結束後把貓送回義工原來安置貓的地方。”
“護士通知我手術結束後,我進診室看貓。TNR貓絕育後獸醫不是都會把摘出來的睪丸、卵巢、輸卵管甚麼的都先留着,給義工看有摘乾淨嗎?”
“嗯。”
艾莉斯專注地看着身旁的女孩,女孩直勾勾地看着海面,手指摳着瓶蓋邊的凹凸紋路。
“我看到的不只是那隻貓的卵巢和輸卵管。”
渺渺咽了咽口水,低頭呼了一口氣。
“那隻貓原來懷孕了。但獸醫把牠的胚胎都取出來了。”
渺渺像駝鳥般埋着頭,艾莉斯把手放到渺渺的後脖,輕輕揉了揉。渺渺把頭緩緩抬起,直視海浪的波紋,她有點明白為甚麼貓喜歡被人類按摩後脖子了。
“獸醫說,那位義工的家裡已經收容很多貓,衛生條件也飽和,TNR只能短期內馬上放回,不可能留在家裡等牠生育、再為這一窩貓找領養家庭。”
艾莉斯點點頭,在渺渺後脖子的手沒有再揉下去,只用手掌心輕輕貼着。
“黑白色的。”
“嗯?”
“那些胚胎……是黑白色的。已經有毛色了。牠們被人從母親肚子裡拿出來,放置在這個世界上、一張手術台上,卻又沒有機會看到這個世界。我用手機替牠們拍了照。從那時候起,我才開始為被安樂死的動物拍攝遺照。”
渺渺平緩地敘說,彷彿那不過是別人的故事。
“因為抓到牠時牠太兇,我沒能看到牠的肚子,很快就移交給義工。如果我花時間仔細看清楚一點,應該能看到牠的乳頭,牠的腹部,知道牠懷孕。”
艾莉斯安靜地盯着渺渺的臉,細數着她每一次停頓後的沉默時長。
“不過你看,我現在還能平靜地說出來。我為甚麼能平靜地說出來呢?”
渺渺問艾莉斯,在鏡頭前旁觀過那麼多死亡的她,是不是已經沒有悲傷的資格。
艾利斯想,那到底要經歷了甚麼,拿到甚麼許可證明,才能擁有悲傷的資格?
“我不覺得悲傷,但我覺得自己不太好。”
“會好起來的。我們。”
女孩用額頭輕輕碰了一下女孩的額頭,停住幾秒,像兩隻貓相遇時的親切問候。
第四幕:終場
小城海邊。一片亂石。清晨。
“你打算等多少天?”
“等到我決定不再等。”
她們想,她們還會繼續等待,直到她們達成共識,決定不再等了。如同她們每一夜都在等待與自己和解的明天,與一個不知道是否會出現的溫暖未來。
艾莉斯和渺渺等待的那隻貓仍然沒有出現。但她們把這隻不知道會不會來的貓命名為“果陀”。她們試着想像牠的臉、牠的毛色、牠的性格,彷彿果陀是一隻她們共同飼養的貓。
有臉,也有名字。
波 本